第1章 两小无猜(1)

一个清泉般的声音，问我，你是谁？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男孩。莹润的眼，浓浓的眉，脸上荡漾着一股英气，他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

我费力地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从容些。我刚从晕车的沉睡中醒来，在最难受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然而并没有，此刻，我坐在一个陌生房间的陌生沙发上，周围一群陌生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正抚摩着我的头说，蓝蓝，我是奶奶。

我下意识地寻找母亲，她正坐在我旁边，她说，蓝蓝，这就是奶奶呀，快叫，叫奶奶。

这个叫奶奶的老人，身上有花香、糖香、还有面粉香，很奇特的味道。

清泉般的声音又响起，他说，这是我的奶奶，不是你的奶奶哟。

奶奶笑笑，说，小姜啊，这是你的妹妹，我当然也是她的奶奶啦。

原来他叫小姜。

他摇头，我没有妹妹！我只有哥哥！我的哥哥叫大姜！

他看着我，忽然咧嘴一笑，说，你很好看，比林巧巧还好看，我很喜欢你，将来长大了，我娶你做老婆吧。奶奶说，娶老婆的时候，就可以随便吃盒子里的奶糖了，呵呵呵。

大人们都笑了。

我居然也笑了。

四下张望，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盛满金色的夕阳，木头铺的天花板上，结着一只厚厚的燕巢，几只小燕子伸出脑袋，叽叽喳喳。

母亲说送我来这里过夏天，过完夏天，就带我回去上学，到了秋天，我就7岁，该上小学了。这是从家里出发前就商量好的事，到了这里，她又一次问我，好不好？这有什么不好，除了坐车太久，晕车难受，其他都好。

我点头。

母亲笑了，她笑的时候，眼里涌起泪水。不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母亲，自我记事起，她就常常流泪。

这是一条古旧的长街，街道两旁错落长着高大的槐树，槐花的时节刚过，空气里还残留隐隐花香。对面有一家百货公司，母亲朝那里走去，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个米老鼠的饮水壶。这样漂亮的饮水壶，邻居家小姐姐有一个，我一直很羡慕，朝思暮想都想要一个，呵，现在我也有了。原来朝思暮想的东西，得来是如此地不经意。母亲把水壶挂在我的脖子上。说，那你要听奶奶的话，妈妈回去了，开学的时候就来接你。

我抱着水壶，站在夕阳渐渐退去的街边，坦然和她说再见，怀着对新生活的期待，没心没肺，不识离别愁滋味。因为，我不曾经历离别。我天真幼稚地以为，那些从我出生时就围绕在我身边的人，直到我死去，他们都不会离开我。

一个鼻音混浊的声音，从半空中冲出，用令人难以忍受的语调说，被亲娘丢了，半声也不吭，真是没良心的狼崽子！

循声望去，是一个穿暗红色衣服的婆婆，眉目似乎是慈祥的，却无端让人觉得讨厌。从她身后，钻出来一个女孩，年纪和我相仿，五官精致漂亮，像个洋娃娃，但却穿着不合身，灰仆仆的旧衣裳，仿佛一具原本精美的瓷器，却无端蒙上一层薄薄的灰，遮住了应有的光彩。她看见我说，我是林巧巧，你是谁？从哪里来的？乡下吗？你的衣服真漂亮，米老鼠也漂亮。

我只是说，我叫蓝蓝。

女孩侧身看着红衣服婆婆，问，奶奶，为什么乡下的小孩都有漂亮的衣服和米老鼠，而我没有？

红衣服婆婆的回答让我很气愤，她说，傻巧巧呀，那就是你的呀，是她抢去了。

我只能大声分辨，不是的，这是我妈妈买给我的！

红衣服婆婆轻蔑地一笑，你妈妈？傻孩子，从现在起，你没有妈妈了，你的妈妈不要你了，把你丢在了槐树街。造孽哟。

这让我感到恐惧，我像一头被黑暗淹没的小兽，在黑暗里左冲右突都找不到光亮和出路。奶奶蹲下身抱住我，她年纪有些大了，抱6岁的我有些吃力。但她用力抱着我，说，她胡说的，骗你的，妈妈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开学就来接你回去。

妈妈真的会不要我吗？我不相信，却又害怕是真的。

我只好哭了。

奶奶正在煤球炉上熬一锅汤，她一边熬汤一边唱歌，我就算哭得很认真，还是听得出来，她唱的是，小白菜呀，叶叶儿黄啊，两三岁呀，没有娘呀……坦白地讲，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动听，还很混浊，我尚不能理解她唱的意思，但却感觉得出来，有一股悲伤。

小姜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现在，他坐到我面前来，看着我哭泣的我，一脸充满求知欲的神情。他想想说，对了。说着跑进一扇侧门，侧门那头是一个门面，玻璃柜台里放着看起来很好吃的烤饼。他拿过一只递给我，说，蓝蓝不要哭，哥哥请你吃包谷。

虽然烤饼并不是包谷。

烤饼有我的手掌大小，有眼睛，有鼻子，是一张娃娃笑脸。烤饼有奇异滋味，微甜，淡香，皮酥，馅软。心里的失落难过被一种新的感动替代，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啊。

客厅旁边就是店面，店外挂着一块鲜艳的牌匾，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字，后来我知道，那上面写的是：姜饼娃娃。之所以叫姜饼娃娃，是因为奶奶夫家姓姜，烤饼又都是微笑娃娃模样的缘故。

我渐渐知道，姜饼娃娃有各种颜色和口味，据说，每一种都有它独特神秘的力量。苹果姜饼能让人开心，熏衣草姜饼能治疗失眠，菊花姜饼能让眼睛明亮，蔷薇姜饼能让女孩变漂亮，得到幸福的爱情。

小小年纪的我，自然不会被失眠困扰，我只想要漂亮，要童话里王子公主一样幸福的爱情。

我爱上蔷薇姜饼。

爱上后院满架的蔷薇。

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命运，将会与它们联在一起，将会在我无法预知的成长过程里，它那可爱香甜的滋味，将会让我的人生，掀起惊涛骇浪。

当我哭时，奶奶说，蓝蓝吃了蔷薇姜饼就哭了哦。

当我肚子痛时，奶奶说，妹妹吃了蔷薇姜饼肚子就不痛了。

当我想妈妈时，奶奶说，妹妹吃了蔷薇姜饼不就想了。

当我生气时，奶奶说，姜饼娃娃可从不生气呢，你看它一直都笑嘻嘻的，来，吃一只。

每一次，都很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