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撤退(3)
并非地下组织的所有活动都被控制住了。在鹿特丹,地下组织的成员占领了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室。就在荷兰比利时边界的阿克瑟尔村,村公所连同其古老的护城墙被攻占了下来,几百名德国士兵向平民战士投降。在许多城镇里,许多纳粹官员在试图开溜的时候被抓住。阿纳姆以西的沃尔夫黑策村,主要以其精神病院而闻名,在这个村子里,当地的警察局长在自己的车里被抓住了。他被临时关在最近的现成住所,也就是疯人院,准备在英国人“到达的时候”被交出去。
这些都是例外。总的看来,地下组织保持着平静。然而在各处,他们都利用这个混乱的局面,为盟军的到达做着准备。在阿纳姆,42岁的夏尔·拉布谢尔是一个古老的法国家族的后裔,他积极参加一个情报组织的活动,忙得无暇理会谣传。他与几个助手一起,坐在阿纳姆大桥附近一个办公室的窗子边,一个又一个小时地注视着,他们看见德国部队在朝东和东北方向开拔,沿着泽文纳尔公路和聚特芬公路前往德国。拉布谢尔的任务,就是估计部队的人数,如果可能的话把部队辨认出来。他记下来的极其重要的情报,由信使送到阿姆斯特丹,再从那里经由一个秘密网络送到伦敦。
在奥斯特贝克郊外,年轻的扬·埃以克尔霍夫毫不张扬地穿过人群,骑着自行车走遍了整个地区,把伪造的食品配给证交给那些躲避德国人的荷兰人。57岁的约翰努斯·彭西尔,是阿纳姆一个地下小组的领导人,人称“老头儿”,他的部下认为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传奇人物。他断定,到了该转移他武器库的时候了。在到处都是德国部队的情况下,他和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公开驾驶着一辆面包店的厢式运货车,沉着地来到市医院,武器就藏在市医院里。他们迅速把武器包在棕色的纸里,把隐藏的武器全都运送到彭西尔的家里。从他家地下室的窗子能把主广场看得一清二楚,很是方便。彭西尔和他的副手图恩·范·达伦都认为,到时候这就是一个可以向德国人开火的完美阵地。他们的这个军事分支名为“使用暴力的小伙子”,他们决心不辜负这个称号。
在各个地方,这支庞大的地下军队的男女成员都做好了战斗准备。而在南部的城镇和乡村里,有人认为,荷兰的部分地区已经被解放了,他们于是跑出家门,准备欢迎解放者。在位于奈梅亨东南的奥斯村,蒂伯修斯·努德米尔神父看到兴高采烈的人群,心中想,空气中有着一种疯狂。他看见,人们怀着庆祝的心情互相拍着肩膀。他把在马路上行走的垂头丧气的德国人与欢欣鼓舞的荷兰旁观者进行了对照,特别提到,“一方面是怕得要死,另一方面却是发疯的、无限的欢乐”。这位不喜形于色的荷兰牧师回忆说:“没有一个人的行为是正常的。”
随着时间的过去,人们愈加焦虑不安。在奥斯特贝克主要大街的那家药店里,卡雷尔·德维特就开始担忧了。他告诉他的妻子兼主药剂师约翰娜,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盟军的飞机还没有攻击德国人的车辆和行人。弗朗斯·舒尔特是一位退役的荷兰少校,他认为这种普遍的热情为时尚早。德国人似乎是惨败了,对此舒尔特的弟弟和弟媳欣喜若狂,但舒尔特却并不以为然。“情况会恶化,”他告诫说,“德国人远没有被打败。相信我吧,如果盟军想要渡过莱茵河的话,我们会看到一场恶战的。”
3
希特勒所采取的关键措施已经启动。9月4日,在位于东普鲁士拉斯滕堡的格尔利茨森林深处的元首司令部里,69岁的陆军元帅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准备前往西方前线。他本没有料到会得到新的任命。
冯·伦德施泰特原本被迫退休,这次又被突然召回,于四天之前奉命赶到拉斯滕堡。两个月以前,也就是7月2日,他还是西线总司令,冯·伦德施泰特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败仗,当时他正在试图处理德国在这场战争中的最大危机——盟军诺曼底登陆的后果,而就在这时希特勒撤了他的职。
有关怎样才能最好地应对那个威胁,元首与德国最杰出的军人从未取得一致。盟军诺曼底登陆以前,在呼吁派增援部队的时候,冯·伦德施泰特直言不讳地告知希特勒的司令部,也就是武装部队最高统帅部,西方盟军在兵力、装备和飞机上占有优势,因而“想在哪里登陆,就能在哪里登陆”。希特勒则宣告,并非如此!大西洋墙,也就是那个建成了一部分的沿海防御工事,绵延几乎有3000英里,从(在挪威、芬兰边界的)希尔克尼斯[16],直达(法国、西班牙边界上的)比利牛斯山脉。希特勒吹嘘说,这个大西洋墙将使得“这个前线对任何敌人来说都固若金汤”。冯·伦德施泰特太清楚了,这些防御工事与其说是事实,毋宁说是宣传。他用一个词总结了大西洋墙:“花招。”
传奇人物陆军元帅埃文·隆美尔,以其战争初年在北非沙漠里所取得的胜利而闻名于世,他被希特勒派去,在冯·伦德施泰特的手下指挥B集团军群,他也同样对元首的自信深表震惊。在隆美尔看来,这些沿海防御工事是“希特勒想象出来的仙境”。有贵族气派、拘泥传统的冯·伦德施泰特,与年轻而又雄心勃勃的隆美尔,大概第一次发现他们意见一致。然而,在另外一点上,他们有了冲突。1942年在阿拉曼,隆美尔的非洲军团被英国的蒙哥马利打败,对此隆美尔一直耿耿于怀,而且他深知盟军的入侵将会是什么样子,因而他认为必须在海滩上阻止入侵者。冯·伦德施泰特冷冰冰地表示不同意这位晚辈的意见——他挖苦这位晚辈为“乳臭未干的元帅”;他力主在盟军部队登陆之后再消灭他。希特勒支持隆美尔的意见。在D日[17],尽管隆美尔的即兴发挥才华横溢,但盟军部队还是在几个小时之内便攻破了这堵“固若金汤的墙”。
在随后的可怕日子里,盟军在诺曼底战场几乎拥有完全的优势,这令冯·伦德施泰特不知所措,他同时也受制于希特勒的“不得撤退”的命令——“每一个人都必须在他站着的地方战斗到死”——所以他整个硬撑着的防线处处破裂。他不顾一切地填补裂隙,但尽管他的部下奋力作战,进行反击,其结局却从未有人认真地怀疑过。冯·伦德施泰特既不能“把入侵者赶到海里”,也不能“歼灭他们”(引语是希特勒的话)。
7月1日晚,当诺曼底战役进行到高潮的时候,希特勒的参谋长、陆军元帅威廉·凯特尔,给冯·伦德施泰特打了电话,伤心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冯·伦德施泰特天生直言不讳,他厉声说:“结束这场战争,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还能做什么?”在听到这话之后,希特勒的评论是温和的:“那个老头已经失去勇气了,再也控制不住局势了。他得离开。”24小时以后,在一张客气的手写的条子上,希特勒告知冯·伦德施泰特,“考虑到你的健康,以及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更大的压力”,他被解除了指挥权。
冯·伦德施泰特是德国国防军中的元老,是最可靠的陆军元帅,他对此不能相信。在5年的战争中,他以军事天才为第三帝国立下了不朽功勋。1939年,希特勒冷酷地进攻了波兰,从而引发了那场最终席卷整个世界的冲突,当时冯·伦德施泰特就清楚地展现了德国进行征服的模式——闪电战——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的装甲部队便到了华沙的郊外。一年以后,希特勒转向西方,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击溃了西欧的大部分国家,当时冯·伦德施泰特率领着整整一个装甲集团军。而在1941年,当希特勒进攻苏联的时候,他又是在最前线。现在,冯·伦德施泰特的事业和声望都处于险境,他义愤填膺地告诉他的参谋长京特·布卢门特里特少将,他被“一位业余战略家免职了,从而名誉扫地”。他怒气冲冲地说,那个“波希米亚下士,为了找到一只替罪羊,用我的年纪和身体有病作为借口免除了我的职务”[18]。冯·伦德施泰特已经计划,倘若放手让他干的话,他要缓慢地撤退到德国边界,他曾扼要地向布卢门特里特讲述了他的计划,也就是在撤退期间,他将会“对所放弃的每一英尺土地,让对方付出可怕的代价”。但是,正如他向他的参谋们多次讲到的,由于“来自上级”的不断“指导”,他作为西线总司令的唯一权威,也就是“更换门前的警卫”。[19]
冯·伦德施泰特再次被召回,于8月底来到拉斯滕堡的“狼穴”,这个名字是希特勒起的,从那个时刻开始,在元首的邀请下,冯·伦德施泰特参加了每天的情况通报会。按照作战部副部长瓦尔特·沃利蒙特上将的说法,希特勒热情地欢迎他的这位资深陆军元帅,以“少有的羞怯和尊敬”对待他。沃利蒙特也注意到,在冗长的会议过程中,冯·伦德施泰特只是坐着,“动也不动,只说单音节的字”。[20]这位思考周密、注重实效的陆军元帅无话可说。局势令他深感震惊。
情况通报清楚地表明,在东方,苏联现在拥有了一条1400多英里长的前线,从北方的芬兰一直延伸到波兰的维斯瓦河,又从维斯瓦河延伸到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的喀尔巴阡山脉。事实上,苏联的装甲部队已经到达了东普鲁士的边界,离元首的司令部还不到100英里。
冯·伦德施泰特看到,在西边,他的最大恐惧已经变成了现实。一个又一个师现在被消灭了,整个德军防线绝望地后撤。殿后作战的部队虽然被包围了,切断了联系,但仍然固守在极其重要的港口里,比如敦刻尔克、加来、布洛涅、勒阿弗尔、布勒斯特、洛里昂和圣纳泽尔,这迫使盟军继续从远方的入侵海滩进行补给。然而现在,随着欧洲最大的深水海港之一——安特卫普突然而又令人目瞪口呆地被攻占,盟军可能已经很好地解决了他们的补给问题。冯·伦德施泰特还注意到,那个经由他本人和其他人而臻于完美的闪电战战术,正在被艾森豪威尔的军队借用,且带来了毁灭性的效果。陆军元帅瓦尔特·莫德尔,那位54岁的德军新任西线总司令(他于8月17日接任)显然没有能力从混乱中带来秩序。他的前线已经被撕开了,大规模强攻穿过比利时前往荷兰的英军第二集团军和美军第一集团军的坦克部队,在他的北部前线中劈出了一条通路。而在阿登高地的南边,乔治·S·巴顿将军所率领的美军第三集团军的装甲部队,正在朝梅斯和萨尔河地区进发。在冯·伦德施泰特看来,局势不再仅仅是不祥,那是灾难性的。
他有充足的时间老是想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转眼四天过去了,希特勒才让冯·伦德施泰特私下觐见他。在等待的时候,这位陆军元帅待在一个以前的乡村客栈里,该客栈专供高级军官使用,位于巨大的司令部中心——司令部由一群带有地下设施的木屋和水泥地堡组成,周围围着铁丝网。冯·伦德施泰特对这个耽搁感到不耐烦,于是便朝参谋长凯特尔发泄。“为什么把我召回?”他质问道,“现在玩的是什么游戏?”凯特尔无法告诉他,除了无伤大雅地提到陆军元帅的健康状况之外,希特勒并没有告诉凯特尔特别的原因。在7月的时候,希特勒基于“健康的理由”解除了冯·伦德施泰特的职务,这个理由本来是他编出来的,但现在他似乎确信冯·伦德施泰特的健康有问题。因而对凯特尔,希特勒只是说:“我想看看老人家的身体是否好转了。”
凯特尔两次提醒元首,陆军元帅正在等待。最后,在9月4日的下午,希特勒亲自召见了冯·伦德施泰特,而且难得的是,元首立即切入了正题,“我想再次把西方前线委托给你。”
冯·伦德施泰特笔挺地站立着,双手握着他的金色元帅节杖,只是点了点头。尽管他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尽管他对希特勒和纳粹反感,但在他的身上,那种尽职尽责的普鲁士军人传统根深蒂固,因而冯·伦德施泰特并没有拒绝这个任命。他后来回忆道:“不管怎么说,要抗议也是无济于事的。”[21]
希特勒几乎仓促地概述了冯·伦德施泰特的任务。希特勒再次即兴发挥。在D日以前,他就坚持认为大西洋墙固若金汤。现在,令冯·伦德施泰特忧虑的是,元首强调了西墙是固若金汤的——所谓西墙,也就是那些长期遭到忽略、没有配备兵力却仍然令人敬畏的前线防御工事,它以齐格菲防线的名称而为盟军所知。希特勒命令,冯·伦德施泰特不仅要把盟军阻挡在尽可能西边的地方,而且还要反攻,因为在元首看来,盟军的威胁当中,最危险的不过是“装甲先头部队”。然而,希特勒又显然被安特卫普的失守搞得心烦意乱。要不惜一切代价,使盟军不能占有极其重要的港口。希特勒说,这样一来,由于别的港口仍然掌握在德国人手中,因而他预料,盟军的大举猛攻将会因为拉得太长的补给线而停顿。他确信,西部前线能够因此稳定下来,而且,随着冬季的到来,就能再次获得主动。希特勒向冯·伦德施泰特保证,他“对于西部的形势,并不是过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