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城破宫倾(4)
“可是,我中渊也不能平白受了这份委屈不是,他们说我们公主杀了他们的尚书,可是锦将军说他们杀了我们的公主,谁知道个中曲直到底是怎样?”
“哎,反正两国交战遭殃的是各自的老百姓啊。”
“你们是说中渊跟云漠打起来了,是吗?”蔚景手中的铜盆差点跌落在地上。
几人都循声朝她看过来,见她轻纱掩面,问着全京师人民皆知的问题,顿觉好笑。
“姑娘是刚到京师来的吧,我中渊的大军前日就已经开拔前往云漠了。
蔚景只觉得气息骤沉,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带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眼前也跟着一片片发黑。有些东西就慢慢在脑子里浮出水面。锦弦做的这一切,目的就是为了找一个名正言顺攻打云漠的理由是吗?可是,他既不是一国之君,也不是皇亲国戚,就算灭了云漠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脸色一变,大惊。
当蔚景一身宫女装扮,将手中自己的令牌交给守宫门的侍卫检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离宫里的宫禁时间还剩不到半个时辰。她顺利地进了宫,就在她疾步往她父皇的龙吟宫而去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一人,一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呼吸骤停。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霎时站在宫道中间忘了动,忘了在宫里遇见身份尊贵的主子要退避,也忘了自己这样强烈的反应会引人怀疑,就站在那里,错愕的回不过神。
怎么可能?竟然是她!是她自己!
夜色虽幽,可风灯明亮,她怔怔看着那人脚步匆匆、披风曳地,就那样跟她照面而来。那眉眼、那五官、那微微凝着的脸,分明,分明就是她每日在镜子中见到的模样。
是谁?是谁扮作她的模样?
为了怕称病太久惹人生疑,她在嫁去云漠的那日,留了一封信给她的父皇,说自己出宫去玩几日,她这真身还没有回来,谁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宫里顶替了她?
许是见她杵在那里木桩一样,女子眼梢轻斜,微冷地睇了她一眼。衣袂轻擦的瞬间,她脑子一热,陡然变了声,低唤了一声:“九公主。”
想要装作她的样子不被人怀疑,必定是自己熟悉之人。是谁?或许,只要开口……只要这个人开口……她就一定能听出她是谁。
‘九公主’脚步微顿,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何事?”
蔚景再次呼吸骤停,那声音……
竟然还是她的!
口技!要不是她自己也会口技,她真的会以为遇见了鬼。竟然像到了如斯地步。
许是见她喊了一声又不说话,‘九公主’眉心微微一拧,继续往前走。她一急,连忙紧步上前,“九公主。”
这一次,‘九公主’脚步不停,连头都未回,只冷冷道:“本宫有急事要办!你有何事,明日再说。”末了,更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蔚景见状,心中一急,也顾不上其他,疾步上前将她拦住,伸手就想要去揭她的面皮。却不料,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那人脚尖就狠狠的踢向她的小腿。瞪大眸子,她难以置信,针尖入骨,又随着鞋尖的离开被拔出,她“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上。
那鞋尖之上,竟然有暗器……
就在她闷哼一声跪地不起的间隙,‘九公主’已经快步走向宫门口。举起手中的令牌,朝着宫门口的守卫朗声道:“本宫乃九公主蔚景,奉我父皇之命,宣锦将军入宫护驾,即刻开门,违令者杀!”
沉重的宫门“嗡”的一声打开。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火光熊熊,一下子点亮了整片天空。
万箭齐发,门口守卫的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从宫门上离开,就纷纷倒在地上。铁蹄声震天,一大队人马如同从天而降,奔腾着涌入宫门。
坐在最前面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一身铠甲铮铮,漫天火光下,俊美得如同天神,在经过站在宫门边上的‘九公主’时,男人蓦地俯身,长臂一捞,就将‘九公主’揽在身后的马背上。
蔚景震惊地看着这一切,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果然……如她所想。
锦弦。心脏一阵猛缩,她捂着疼痛大作的胸口,呼吸都呼吸不过来。喘息地看了眼龙吟宫的方向,又看了看汹涌而入的大军,她也顾不上腿伤,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就往龙吟宫跑。
守夜的禁卫军也被惊动,她听到人声、脚步声、禁卫紧急集结的声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就像那夜被云漠的人追杀一样,拼命地跑。所幸在宫里生活多年,闭眼也熟悉宫里的条条道道,她抄了一条最近的路。却,终是晚了一步。
龙吟宫门口已经无人,除了浓郁的血腥和横七竖八的宫女太监的尸体,就只有寒气,蚀骨的寒气。她心头狂跳、屏着呼吸,踩着地上如同小溪一般的鲜血,冲进了龙吟宫。
出乎意料的,龙吟宫里没有人,她父皇不在,心急如焚之余,又不免隐隐有一丝庆幸,至少,也没有看到她父皇的……尸身。
或许逃了,或许躲了起来。她喘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喉咙里干涩如火燎,在哑声唤了两声“父皇”,无人应之后,她又调头疯了一般往她母妃的青霞宫跑。
此时的皇宫已经大乱。火光熊熊,照亮了整个皇宫的上空,四处都是惊慌失措、急急逃窜的宫人,随处可见穿着铁甲、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士兵与身着黄色禁卫服装的御林军厮杀的身影。闷哼声、惨叫声、兵器交接的声音声声入耳,空气中涤荡着刺鼻的血腥,脚下不时踩到尸体,蔚景跑着、跌撞着,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眩晕。
青霞宫门口也是死尸一片,未干的鲜血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流淌,她紧紧攥着手心,压抑着身子的颤抖,饶过那些尸体往青霞宫里面奔去。
这一次没有侥幸。还没入得内室就闻见浓浓的血腥,等她冲帘而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再也无法动弹半分。她的母妃歪倒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确切的说,是身子歪倒在椅子上,因为……头颅,静陈在椅脚边的地上。
蔚景脑中瞬间空白。
嗡鸣,耳边嗡鸣大作。血红一点一点爬入眸眼,双目赤红。
“啊——”
她突然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痛苦地嚎叫,扭头就往外面跑。
她要找他!她要找锦弦!她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了救他,她不惜冒死代嫁,而他,他又做了什么?亲手将她推下悬崖,还要毁了她的家,杀她全家,为什么?
外面的杀戮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每隔一段就躺着尸体,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是血腥。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死人,这么多的鲜血,今夜的皇宫就像是一个人间炼狱场,如果不是脚痛、心痛、浑身都痛,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强忍着胃中的翻搅,她眸色猩红地看向四周,眼前时而发黑,时而清明,光影婆娑处,刀光剑影、人影绰绰。那个女人鞋尖上的暗器竟然有毒。
她甩了甩头,强自让自己保持意识,踉跄着朝最近的一团打斗的人影奔去。顾不上危险,她伸手拉住一个铁甲士兵,艰难地启唇:“带我见……锦弦。”
士兵似是愣了愣,旋即,脸色一冷,“将军的大名岂是你一个低贱的下人叫的?还想见他,找死!”话音未落,手中大刀已举起,带着刺眼的寒芒,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就直直兜头砍下来。
她摇摇欲坠着身子,根本连避都已经无力去避,眼见着大刀就要落下,士兵却是骤然闷哼一声朝地上跌去。原本,她的手就拉着士兵的铁甲,他突如其来的一倒,连带着原本就几乎站立不稳的她也一同朝地上栽去。
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来,在她倒地之前,腰身蓦地一重,淡淡的墨竹香入鼻,她已经被人揽在怀里。
“你怎么不听话?”男人的声音微冷,带着凉薄的气息,可在此时的蔚景听来,却是犹如天籁之音。
凌澜?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喘息:“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去见他!”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只见眼前白袖一晃,肩胛处传来刺痛的同时,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要——”
蔚景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天,已经大亮,四周静得出奇。冷汗黏黏地湿了一身,她蹙眉,挣扎着坐起,恍恍惚惚中,竟不知那一场血流成河的杀戮是梦魇还是真实?
掀开薄被,她下床,床边一双新鞋摆得整整齐齐,她怔了怔,想起夜里满地的血红,胃中一阵翻搅,她皱眉,跻了软鞋,快步来到屋中桌案边,提起上面的茶壶给自己撞了一杯水,“咕噜咕噜”饮了下去。
喘息地将手中杯盏放下,她这才环顾起屋内一切,简单的家具、简单的摆设,收拾得清爽干净。她垂眸定定想了一会儿,就蓦地转身朝门口走去。小腿处的锥心刺痛还在,那么昨夜不是一场梦,那么,她的母妃,她的亲人……
呼吸骤沉,她踉跄出了屋子,举目望去,才发现竟然是在山上。茂密的树林和简陋的小屋,她一个回头,就看到立在山头巨石边的男人,男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背脊挺直,墨发飞扬,一身洁白的袍子在山风猎猎中跌宕,仿佛要与这云天同色。
蔚景微微一愣,瘸着脚走了过去,凌澜没有回头,在她刚走近他身边的时候,骤然扬袖一指,“看那儿。”
蔚景又是一愣,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远远的可见红墙碧瓦、亭台楼阁、重重宫阙……
是皇宫。蔚景一震,愕然看向凌澜,见他薄唇紧抿,面沉如水,转眸对上她的眼时,唇角却是微微一勾,“昨夜之前,那里姓蔚,今日却已姓锦。”
蔚景瞬间脸色煞白,小腿上一阵刺痛骤然传来,她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她连忙伸手扶了边上大石,才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都破灭。
那个男人果然灭了她的国、屠了她的亲人。心口剧痛,一股气哽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哽得她鼻也酸、眼也酸,她突然回头,往山下走。
“做什么?去找他吗?还是去找死?”男人微凉的声音响在身后。
她脚步一顿。
“或者你觉得自己命大,一次死不了,两次死不了,再送一次上门,也笃定自己不会死?”男人声音不大,不徐不疾,尾音还略略上扬,蔚景再一次从他低醇的嗓音里嗅到了凉薄的气息。
紧紧咬着唇瓣,不让眼窝里的温热涌出眼眶,她死死盯着前方,再次抬步迈出。却在抬起的脚刚刚落地的那一瞬,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地。
身后男人的脚步声响起,她以为他来扶她,出乎意料的,没有,男人转身进了屋。
她咬咬牙,忍着小腿的巨痛,想要从地上爬起,却发现根本使不出力气。就在她几次未果懊恼地趴在地上不动时,男人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渐行渐近。
“想看看自己的样子吗?”一枚铜镜伸在她面前。
蔚景一怔,愕然抬眸,本不意看向铜镜,可目光触及到铜镜里的女子时,却再也移不开眼。
那是谁?发丝凌乱、云髻歪斜、满身脏污、特别是一张脸红肿斑点未褪,奇丑无比,再加上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和一张被自己咬破泛着红肿的唇,完全就是一个鬼魅。
这是她吗?不,不是。她应该是昨夜在宫里碰到的那个女人那样的样子,美丽的、光鲜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凄凉一笑,她垂下眼。也就是到这时,她才发现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人狠,真狠。她已经痛得想死,他却还要一点一点地将她鲜血淋漓的伤口刨出来让她看。她何尝不知道江山已经易主?她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不想面对现实而已。
锦弦利用云漠尚书的死以及她的死挑起两国战争,根本的目的并不是想取云漠,而是要让中渊倾巢出动、主力离京,他便趁京师兵力薄弱之际,发起宫变,而云漠与中渊路途遥远,就算中渊下令将士们撤回,却已是鞭长莫及,是吗?
跟他相爱三年,她竟不知他是如此狼子野心。是太不了解他了吗,还是太相信他了?后者居多吧,不然,在脸上出现奇痒的时候,她为何只以为是凌澜,却没有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其实,丝绢凌澜碰过,他也碰过不是吗?还有云漠尚书的死,为何在崖边看到五角飞镖直直刺入追兵的背心时,她就知道他来了,而有匕首透过厚厚的营帐帐幔不偏不倚地刺入尚书的心窝,她就没有想过是他?
终究是她傻她笨啊。趴在地上,她低低笑出了声,而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收了铜镜,直起腰身。
“你还会在宫里做乐师吗?”她忽然抬起头,看向长身玉立的男人,却发现男人并没有看她,而是微微眯着眸子,目光不知落在远处的哪里。
闻见她问,缓缓将目光收回,“当然,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只是一个小小乐师。”
“能帮我打探一下消息吗?”
“你想知道什么?”
“我父皇他……”
“失踪了。”男人眸光微闪,对上她的眼。
她怔了怔,微微松一口气的同时,终是还存了一丝期盼,“皇室其他的人呢?”
“死了。”
她眸色一痛,一口气好半天没有提上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那……能帮我打探一下我的婢女铃铛……”
“所有主子的忠仆也都剿杀了。”
一阵山风吹过,吹散了男人的声音。
蔚景缓缓垂下眼,捂着心口,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
没有了。
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什么都没有了,都是因为她,因为她。
“恨吗?”男人的声音突然响在头顶。
她怔怔抬眸。
“那就去夺回来。”男人衣发翻飞,朝她伸出手。
夺?
她低垂了眼帘。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轻叹一声,弯腰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