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破宫倾(1)
夜,皇宫,九景宫
“九公主,夜里黑,要不奴婢陪你一起去吧?以前见锦将军,不都是奴婢陪着一起吗?”婢女铃铛将蔚景身上的披风娴熟地系好带子,末了,又回身挽了一枚八角灯笼。
“真啰嗦,”蔚景嗔了她一眼,“皇宫是我的家,难不成我还能在自己家里迷路或者被别人欺负不成?”
以前每次跟锦弦见面都带着这个丫头,锦弦都说过很多次了,两人难得有亲近的时间,结果旁边一个人杵在那里,要多煞风景有多煞风景,所以,今夜,她就不让她一起了。
“好了,我走了。”蔚景调皮地拍了拍铃铛的脸,将她手中的灯笼接过,转身就出了门。
“公主小心点!”
“知道啦!”
三月的夜,春寒料峭,蔚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挽着灯笼走得比较急。虽与锦弦互生情愫已久,但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为锦弦是将军,经常南征北战。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半月前,后来他又被她父皇派到外面去了,今日刚刚回来,夜里便约她见面。满心欢喜,步子不由地捡得更快了些。
在抄手游廊的拐角处,一抹俊逸挺拔的身影迎面拐出,蔚景心中有事,走得又急,等意识过来的时候,想顿住脚步都来不及,就直直撞在那人的身上。
“啊~”蔚景惊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见着身子就要倒下,骤然腰间一暖,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将她稳稳地揽住。
“九公主没事吧?”男人低醇磁性的声音响在头顶,蔚景惊魂未定地抬眸,就看到男人俊美无俦的笑颜,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男人的怀里,脸色一变,连忙伸手将他推开:“你是何人?竟敢对本公主无礼?”
男人低低一笑,对着她优雅地鞠了鞠身,“在下司乐坊凌澜,方才见公主要摔倒了,伸手扶了一把,何来无礼一说?”
凌澜,他就是乐师凌澜,在学堂,她的几个公主姐妹最爱谈论的男人?蔚景微微一怔,轻凝了眸光,睨向男人,男人一袭月白华袍、面如冠玉、墨发轻垂、果然是一表人才、天下无匹,难怪那些个花痴姐妹……
“公主,你的灯笼……”男人略带促狭的声音响起,伸手指了指她手下,蔚景回神垂眸,就见灯笼的纸罩竟是突然燃了起来,她一惊,连忙扔在地上,抬脚将火踩灭。
想来是刚才相撞的时候,灯油撒泼出来的缘故。没了灯笼,夜瞬间暗了下去,所幸走廊边稀稀落落的有风灯,也还能勉强辩物。蔚景蹲下身,想看看灯笼是否还能用?手刚触上,却又蓦地惊呼一声缩回。
“怎么了?”几乎就在下一瞬,男人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她的手已经被人握住,她甚至都没有看到他几时蹲下的身。
“看样子烫得不轻,得赶快擦药才行,”男人凝着那莹白手背上的一块红痕,微微蹙了俊眉。
两人隔得很近,一时间呼吸可闻,男人身上有着淡淡的墨竹香,蔚景一惊,连忙将手抽回,站起身。想着锦弦还在御花园等着她,便不想再有一分耽搁,转身就走。
“更深夜重,九公主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在下送九公主一程?”男人的声音响在身后,蔚景理都没有理会,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她总觉得他磁性动听的声音里蕴着一抹兴味。
春夜的御花园,香气四溢,蔚景缓缓走在其中,一双眸子四下张望,园边的风灯隔得有些远,又加上花树茂密、枝影婆娑,光线很不清明。
锦弦那家伙就说在御花园,也没有说在哪里,这御花园那么大,让她上哪里去找。正兀自抱怨着,骤然背上一暖,男人温热的气息逼近,她一惊,刚想挣脱,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是我。”
锦弦。
蔚景在他怀里转过身,举起粉拳就对着他的胸口捶了下去,娇羞地嗔怒道:“你吓死我了。”
锦弦低低一笑,双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往自己面前一扣,“怎么才来?”
高耸的胸脯紧紧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蔚景脸上一热,“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
锦弦一怔,“没事吧?”
蔚景本想将自己烫伤的手背给他看,想了想,又怕他心疼,就摇了摇头,“没事。”
“云漠国使者前来给七公主提亲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蔚景点点头,“听说明日宫宴父皇会将这事儿定下来。”
“嗯,七公主嫁了就好了。”
“什么?”蔚景不明白他的意思。
锦弦微微一笑,抬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温柔地顺到耳后,“傻丫头,你头上不就只剩下七公主一位姐姐了吗?等她嫁人了,就轮到你了,我就跟皇上请旨,求他将你赐给我。”
光线太暗,看不清锦弦脸上的表情,只看到黑暗中,他的一双眸子晶亮如星,蔚景心中一动,红着脸别过身,嗔道:“谁要嫁给你了?”
下一瞬却又被男人的大手扳正,“景儿,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蔚景一怔,刚想再说什么,却是蓦地听到远远地有人喊:“抓刺客,抓刺客!”
她一惊,锦弦亦是脸色一变,一边将她拉至身后护着,一边“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
似乎有黑影往御花园而来,光线很暗,看得不是很清楚。而喊抓刺客的声音在那两声之后也没有了,夜一片静谧,所以有人走在花林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就听得很分明。
蔚景心头狂跳,环顾了一下四周,怎么连个巡逻的禁卫都没有?锦弦将她拉至一棵大花树后面,示意她不要出来,在他准备离开的刹那,蔚景拉住了他的衣襟。他转身,在黑暗里看着她,骤然伸手将她拉过,轻轻吻上她的唇,在她震惊地瞪大水眸之际,又快速将她放开,倾身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乖,在这里等我,别担心,别忘了,你的男人是大将军呢。”
蔚景还没有回过神来,男人已经提剑朝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而去。
蔚景靠在树干上面,一颗心“噗通噗通”,几乎就要跳出胸腔,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方才男人的举措和话语。
他第一次吻她,竟是在这种时候。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唇瓣,似乎男人的气息仍旧残留在上面,想着男人说的话,蔚景不禁轻轻弯起了唇角。
骤然,“嘶”利器入肉的声音,“唔”女人闷哼的声音,“砰”重物委地的声音相继在不远处响起,许是夜太过静谧,蔚景听得很清楚,她一惊,刚想探头看看,就猛地听到锦弦慌乱的声音,“七公主……”
七公主?蔚景一震,想起方才听到的女人的闷哼,蓦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连忙从树后面出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就看到花林中,地上躺着一人、边上蹲着一人。心头狂跳,她跑了过去,却在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生生顿住了脚步,再也无法动弹一分。
女人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胸口一枚长剑直刺,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汩汩而出,染红了女子原本的浅黄色衣裙,女子瞪着大大的眸子,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正是七公主蔚卿。而在女子边上,低垂着脑袋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得就像是一座石像的男人,正是锦弦。
什么情况?心中纷乱,脑中空白,蔚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个噩梦。
锦弦杀了蔚卿。锦弦错手杀了蔚卿是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是刺客吗?刺客呢?怎么会?气息骤沉,蔚景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三月的春,韶华明媚、和风煦暖,随处可见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蔚景走在一片姹紫嫣红之间的宫道上,心中却是一片灰暗。
今日是云漠国使者给七公主蔚卿提亲的日子。她现在正是去未央宫参加宫宴。
“九公主,”骤然,一道低醇好听的声音从宫道的另一头传来。
蔚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身华袍的男子站在绿树红花之间,衣袂翩跹、墨发飞扬,俊美无俦的样子就像是从画卷中走下来的谪仙。是昨夜她撞上的凌澜。
蔚景眼波一动,其实她闻声本能地顿住脚步就错了,正欲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就猛地听到男人低低一笑:“瞧我的眼神,对不起,原来是七公主,凌某还以为是九公主,请七公主见谅!”
蔚景瞳孔微微一敛,没有吭声,因为不确定七公主蔚卿到底认识不认识此人,所以,她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轻睇了他一眼,不予理会,转身往未央宫而去。
“听说今日宫宴专门为七公主而摆,凌某在此先跟七公主道声喜。”男人眉眼含笑,优雅抱拳。
蔚景抿了抿唇,继续无视,心中却是如同小鼓在捣,也不知今日宫宴之上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是的,现在她是七公主,她顶着蔚卿的脸。
无论她怎样不想面对现实,怎样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幕是噩梦,事情都是真切地发生了。锦弦错手杀死了蔚卿。蔚卿死了,她探过她的脉搏,当场就死了。锦弦说他去跟她父皇认罪,哭着跟她说,让她忘了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锦弦哭,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大将军,那样杀敌无数的铁血男儿在她面前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让她忘了他,她如何忘?她知道,跟她父皇认罪的后果只有一个,死!就算是错手而杀,可是对方是公主,而且是马上就要去跟云漠和亲的公主,不死,不足以树皇室威严,不死,不足以给云漠交代。可是,她怎么能让他死啊?
于是两人纠结了一夜,才不得不想出此法。她先冒充七公主去和亲,将眼前的危机解决掉,反正到时出嫁也是由锦弦护送至云漠,到了云漠境内再想办法脱身,到时,人在他们国内丢的,他们也只得打落门牙和血吞,不敢声张造次,她再回来做回她自己的九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到锦弦的头上。而这段时间,她装病,让铃铛替她挡着。
礼乐声声,丝竹切切,远远地传来。循着音声走过去,便是宴请使臣的大殿,未央宫,虽是白日,殿内亦是宫灯尽数亮起、一片灯火辉煌,且布置得奢华大气,一看就知对今日的贵宾云漠国使者的尊重程度。蔚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大殿里面,很多人已经到了,几个公主端坐在一边,个个妆容精致,锦衣华裙,或鲜艳,或淡雅。见她进来,皆纷纷喊她,她只是笑着点点头,也不敢有太多交谈,虽说锦弦曾经教过她一些口技,模仿蔚卿的声音不成问题,但是,终究是做贼心虚、怕出纰漏。在原本属于蔚卿的位子坐了下来,她紧紧攥着广袖中的小手,一颗心狂跳得厉害。
正极度不安中,锦弦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今日的他身着一袭绛紫锦袍,墨发用同色发带在头顶束成一个公子髻,其余轻垂于脑后,俊美得无法比拟。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锦弦眼梢徐徐一抬,朝她这边看来,四目相接的瞬间,给了她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很快又将视线收了回去,走向自己的位子。蔚景惴惴不安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只要锦弦在,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微微敛了心神,她神态自若地端起桌案上的杯盏小啜了一口茶水。恍惚中,似乎有谁的目光深凝,蔚景一怔,凭着感觉看过去,就看到乐师的队伍中,俊美如仙的男人手抚瑶琴,目光正扬落在她这边。
又是凌澜。蔚景冷了他一眼,他也不恼,薄薄的唇边抿出一抹动人心魄的浅笑,缓缓将目光收回,落在面前的瑶琴上。蔚景也未予理会。
所幸接下来的宫宴都很顺利,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在皇家,都是她那个皇帝父亲说了算,她就坐在那里几乎一声未出。最后,云漠以黄金万两、绫罗千丈、良驹百匹、夜明珠十颗作为聘礼,中渊皇帝眉笑颜开,当即应允,三日后,大婚。
蔚景瞬间有种被卖的感觉。或许这就是身为皇家女儿的悲哀,看似身份光鲜,众人仰望,其实,终究不过是一枚廉价的政治棋子。所幸,她有她的锦弦。
三日时间,对于一个赝品来说,是相当漫长的。
她必须呆在七公主蔚卿的宫里。因为做了亏心事,夜里都不敢灭灯睡觉,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白日又是试首饰,又是试嫁衣,也忙得晕头转向,所幸只是三日,如果有个十天半月的,她想,她不是疯掉,就是累死掉。
三月十六,黄道吉日,中渊七公主远嫁云漠太子。
那一日,天气出奇得好,阳光明媚、和风煦暖。红妆十里,喜乐震天。中渊国最年轻、战功最显赫的将军锦弦带领三百人送嫁,其中包括二十名吹奏喜乐的乐师;而云漠国接亲队伍也将近两百人,在这个春日的清晨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
蔚景凤冠霞帔、一身华丽,掩在一排水晶珠帘之后的小脸,妆容精致得就像是瓷娃娃。她想,许是考虑到从中渊到云漠要几日路程,用红盖盖头有诸多不便,所以凤冠的设计才是前面一排珠帘吧?这样也好,省却了她后面的麻烦。随着马车的轻晃,珠帘轻轻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响,和着耳边连绵不绝的喜乐,蔚景感觉就像是做梦一般。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穿着大红嫁衣,嫁给锦弦时的场景,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样。她是新娘,锦弦却不是新郎。所幸,这一切都是假的,所幸,他就在她的窗边,她知道,他此刻就骑着马伴在香车边上。其实,想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经历,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与心爱的男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豪迈,她抬手,轻轻撩开香车左边的窗幔,果然,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衣发飞扬,不是她的锦弦又是谁。
她正欲张嘴喊他,却骤然听到有男声自右边窗户传来。
“七公主。”
她一怔,连忙松了手中窗幔,沉声道:“何事?”
“在下司乐坊凌澜,负责此次送嫁的一切喜乐事宜。云漠遥远,长路漫漫,一路一直吹奏婚乐未免单调枯燥,不知公主可有什么特别想听的曲目,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司乐坊会的,定会为公主献上。”
凌澜?又是凌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