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天(5)
该讲故事的菲洛斯特拉托开口说：继腓特烈二世之后，卡内·德拉·斯卡拉在意大利权贵中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家财万贯，乐善好施，声名远播。有一次，他计划在维罗纳举行盛会，邀请了许多人，特别是四面八方的优秀人物，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打消计划，给已经赶来的人发了一些盘缠，把他们送走，只留下一个名叫贝加米诺的人。贝加米诺能言善辩，简直无法承认世上竟会有口才这么好的人。他留在维罗纳，既没有人来招待，也没有人打发他回去。他暗忖，假如不是以后要用他，不可能这样对待他。卡内先生自有他的道理，认为给贝加米诺赏赐等于打了水漂，于是既不找他面谈，也不捎话给他。过了几天，贝加米诺眼看卡内先生不来找他，也不给他钱物，可是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在客栈里钱快花光了，心里就有点气愤，但又觉得悄悄走掉也不合适，只好硬着头皮干等。他来这带了三套华丽的衣服，那是别的贵族送给他的，让他参加盛会时穿得光亮一点。客栈老板催付房钱时，他只好给了一套衣服；过了几天，又给了一套，抵作房租饭钱。他打算想尽办法支持下去，等第三套衣服抵光之后再回家。
他靠第三套衣服打发生计时，有一天神情不振地去见卡内先生。卡内正在吃饭，不想听他说什么有趣的故事，而是拿他消遣，对他说：
“怎么啦，贝加米诺！你看上去满面愁容。给我说一段吧。”
贝加米诺考虑了许多，现在毫不犹豫就讲了下面的故事：
大人，你知道，普里马索精通拉丁文，还是个出口成章的大诗人。他的能力使他出了名，得到人们敬仰，家喻户晓。但是他怀才不遇，终身贫苦。有一次他落泊巴黎，听人提起克利尼修道院院长，说是除教皇之外，天主教会里最富有的神职人员就他了。另外听说他的邸宅富丽堂皇，开饭时凡是登门拜访的一概管吃管喝，从不推辞。普里马索喜欢同王公贵族们交往，决定去见识见识这位院长的威严，便打听院长住处离巴黎有多远。别人告诉他，院长当时所在的邸宅离巴黎有六英里左右的路程。普里马索估计一早动身的话，吃饭的时候应该能赶到。他带好面包上路，一切顺利，吃饭的时候赶到了院长住处。他进了门，四下一看，只见许多桌子上都摆好了碗筷，心想：“这个人确实不是浪得虚名，慷慨大方。”
院长的总管忙着里外看管。过了一会儿，开饭时间已到，他安排端水给大家洗手，请大家入座。普里马索的座位正好就在院长进餐厅时必经的门口。
邸宅有个规矩，在院长入座之前，桌上不能有面包、酒或其他食品。总管安排好餐桌后，派人去请院长，等他一到就可以上饭菜。院长发话打开通向餐厅的门，一眼就看到了衣着破旧、以前从未见过的普里马索。院长顿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满，暗想：“我怎么让这种人白吃白喝！”他一扭身，叮嘱关上门，普里马索平时没有斋戒的习惯，赶了半天路，肚子早就饿了。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院长露面，就从随身带的三个面包里取出一个吃了起来。
不多久，院长派人去看普里马索有没有走，那人回来说：
“还没有，他正在吃面包，自己拿出来的面包。”“那就让他吃吧，”院长说，“他自己有面包，今天就不会吃我们的了。”院长觉得把普里马索赶走总不太合适，希望他自动离去。但是普里马索吃完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来，就开始吃第二个。家人报告了院长，院长再派人去看普里马索走了没有。院长久久不露面，普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接着吃第三个，这情况也报告了院长。他不禁想道：“我今天会有这种怪念头！小气！无赖！这是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招待食客，来者不拒，从不问他们是上等人还是穷汉，是贫还是富，是大商贾还是小贩，就算看到许多无赖骗吃骗喝也从未有过今天这种念头。无关痛痒的人不会使我产生小气的念头。这人衣着破旧，我把他当成了无赖，其实他肯定是有来历的。”他这么想，想知道陌生人究竟是谁。一问之下，得知是鼎鼎大名的普里马索，而且是因为久闻院长热情好客的名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大方的。院长顿时无地自容，为了弥补先前的怠慢，立刻殷勤款待，饭后给普里马索换了一套符合他身份的华丽衣服，又送给他钱和马匹，由他自己决定去留。
普里马索很满意，向院长表达谢意之后，动身返回巴黎。他来时步行，回去时有了马匹。
卡内先生是聪明人，不等贝加米诺多说，已经知道他的用意，笑着对他说：“贝加米诺，你巧妙地借一个故事陈述了你的委屈、你的才华、我的悭吝，以及你对我的愿望。说真的，在这以前我从没有起过悭吝之心。这次我对不起你，我这就借你的棍棒赶走我的悭吝。”
于是，他安排家人去付清贝加米诺欠客栈的房钱，拿一套自己的华丽衣服送给贝加米诺，还送他一些钱和一匹马，由他自己决定去留。
八
圭列莫·博西耶雷用几句含蓄的话讽刺了埃尔米诺·德·格里马迪的小气。
坐在菲洛斯特拉托旁边的劳蕾塔，落落大方地开口说：
很久以前，热那亚有个名叫埃尔米诺·德·格里马迪的绅士，他拥有许多产业和大笔钱财，人们觉得他远比意大利所有富翁更富。他的财富胜出所有的意大利人，他的悭吝和贪得无厌也胜过世上任何一个守财奴。他爱钱如命，不仅对别人一毛不拔，就是对自己也无比苛刻。热那亚人一般比较讲究穿着，他不愿意花钱，衣着破旧。吃喝方面他更是紧紧巴巴的，仿佛和自己过不去。于是大家理所当然地称他为悭吝鬼埃尔米诺先生，而他的真实姓氏格里马迪反而没人知道。他只攒不花，财富太多了。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名叫圭列莫·博西耶雷的朝臣，风度翩翩，能言善辩。热那亚的绅士们都尊敬他，热诚地款待他。他在城里待了几天，听人谈起埃尔米诺先生的悭吝恶毒，很想会会他。埃尔米诺先生也听说圭列莫·博西耶雷名声在外，他虽然悭吝，礼数还没有完全忘记，必恭必敬地接待了圭列莫，谈得相当融洽。接着，他带圭列莫和在场的另一些热那亚人去看他新盖的一座宏伟的府邸。观看完毕，他说：“圭列莫先生，你去的地方多，知识渊博，能不能说出一件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好让我请人画在我的客厅里！”
圭列莫觉得他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回答说：“先生，我应该说不出什么你从未见过的东西，除非是喷嚏。你如果感兴趣，我想有件东西你可能从未见过，可以告诉你。”
埃尔米诺先生急不可耐地说：“那就请你快说吧。”他没想到这一问会脸面无光，只听得圭列莫说：“你请人画个大方吧。”这句话使埃尔米诺先生犹如当头棒喝，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洞。他自我检讨，发现自己的行事做风确实不像话，必须彻底改变。他说：“圭列莫先生，我一定请人画，但不管是你或者是别人，永远不再说我从未见过大方是什么了。”
九
塞浦路斯国王沉湎不治，被一个加斯科尼女人挖苦劝说后变得积极上进。
现在只剩下艾莉莎还没有讲故事，她不等女王下令，便和颜悦色地开口说：
塞浦路斯第一任国王当政期间，戈弗雷多·德·博伊龙已经收复了圣地，有个加斯科尼女人去朝拜圣墓。她回国到塞浦路斯，路上遇到亡命之徒，遭到强暴。她悲愤交加，想去找国王告状。可是人们对她说，找国王也没用，因为国王软弱无知，不理朝政，且不说别人受了欺侮他不会秉公执法，即使他自己遭到凌辱也无所谓，有些无处伸冤的人敢指着国王的鼻子暴跳如雷痛骂。那个受害的女人听了这话，明白报仇没有结果，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嘲讽国王的窝囊。她痛哭着找到国王，对他说：
“我并不是为了求陛下替我申冤才来的，因为听说陛下也受过许多侮辱，可是却能不当一回事，我想学学陛下的涵养功夫。天主有眼，假如把我受到的凌辱加在陛下身上就好了，因为陛下能忍。”一向浑浑恶恶的国王听了这话如醍醐灌顶，首先惩查了那批侮辱这女人的歹徒，此后对一切不法行为都依法惩治，对目无王法的人一律严惩不贷。
十
波洛尼亚的阿尔贝托大夫用几句很得理的话，使一位想取笑他痴情的女子感到无地自容。
艾莉莎结束了她的故事，最后该由女王讲了。她开始侃侃而谈：
前几年，波洛尼亚有位技术高超的医师，声明远播，家喻户晓，名叫阿尔贝托，可能还健在。他年纪已经七十，但精神抖擞，肉体的血气虽已衰退，心头的爱情火苗仍熊熊燃烧。在一次聚会上，他见到一个名叫玛格里塔·德·吉索莱丽的寡妇，长得美丽绝伦，他苍老的心里产生了思念之情，像大小伙子似的不能自己，当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难以入眠，只想再看到她百媚千姿的模样。于是，他开始在那女人门前走来走去，有时徒步，有时骑马，一天不落。寡妇和女伴们知道他来转悠的目的，便讨论开了，说是像他这样一大把年纪、很有学问的人也会堕入情网。在她们看来，这好像只有年轻人的不谙世事的心才会滋生爱的激情。阿尔贝托大夫坚持不懈，经常来门口转转。一天过节，寡妇和几个女伴正乘凉，老远就望见阿尔贝托过来了。她们商议着捉弄他一下，请他进屋，极尽地主之谊，然后取笑他的暗恋。她们计划好就起身邀请他进去，把他带到纳凉的庭院，端上美酒和糖果款待。最后，她们叽叽喳喳地问阿尔贝托，他明知道有不少年青有为、出身高贵的年轻人爱慕美貌的寡妇，他为何还会爱上她。阿尔贝托听出话外话，知道她们是在委婉地嘲弄他，便笑吟吟地回答说：
“夫人，我有爱慕之心不该使任何人吃惊，尤其我爱的是你，因为你值得人爱慕。一个人上了年纪，由于循着规律，体力不济，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心就没有激情，也不能说明他没有值得被人爱的地方。与此不同，他比青年人经历多，更清楚自己的优点。尽管我明白有许多青年人追求你，可是我这个老头爱慕你情有可原。我多次去妇女们吃饭的地方，看见她们吃羽扁豆和韭葱。韭葱的味道并不好，可底下的葱头还可以，可是你们有怪癖，往往抓住葱头，光吃上面既没有营养又没有味道的韭叶。夫人，谁能说你们在挑选情人的时候不是用同样的做法呢！假如你们也那么做，选中的就是我，被拒之门外的就是别人了。”
寡妇和她的女伴听了这番话都感到无地自容，寡妇说：
“大夫，我们不知天外有天，多有冒犯，而你只是客气地点到为止。你品行高尚，承你谬爱，我很感激。今后只要不影响我的名誉，只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完全听你安排。”
阿尔贝托站起身，谢了寡妇，带着欣喜的笑容向她告别，离开了她家。
十个青年男女讲完故事后，太阳西下，暑气大为减退。女王高兴地说：
“我推荐年轻谨慎的菲洛梅娜为明天的女王，由她治理我们的王国。我知道这一定顺乎天主的旨意，合乎我们大家的愿望。”
他们光着脚和胳臂在溪水边玩耍。晚餐时间一到，大家回到邸宅，有滋有味地吃饭。饭后，女王吩咐取来乐器，由劳蕾塔跳舞，艾米莉娅唱歌，狄奥内奥用诗琴伴奏。劳蕾塔奉命带领大家翩翩起舞，艾米莉娅甜美地唱起下面的歌：
我爱上了我自己的百媚，
海枯石烂，忠心不贰，
再没有别的感情能把我捆锁。
我越是凝视镜中的倩影，
胸中的火焰越是狂猛，
我把整个身心献给了它，
沉醉于它给我的承诺：
更大的欣喜还会到来，
因为我清楚地明了，
谁都不会看到如此的骄艳。
艾米莉娅唱歌时，大家快活地随声附和，有些还体会着歌词的意思，接着又边歌边舞。夏季夜短日长，女王宣布第一天的活动到此结束。她安排点燃火炬，回寝室休息，第二天早晨再见。大家遵命，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