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杀俱乐部(3)
王子和上校,逐个接受了长时间的详细的讯问;王子是单独问的,但杰拉尔丁却是当着王子的面问的,这样,会长在尖锐地盘问这一个人的时候,随时能够观察另一个人的脸色。结果令他非常满意;会长在登记了他俩的详细情况之后,就取出了一张承诺书来,要他们接受。承诺书上有必须服从的规定,宣誓者的严格的约束自我条款,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宣誓人如果不履行誓言,他就会名誉扫地,更严重的是不能得到任何宗教上的任何安慰。弗洛列席尔在这文件上签了名,也不禁打了个冷颤;上校同样签了名,但情绪十分低落。接着会长收了入会费,然后迅速引领这两位朋友进自杀俱乐部的吸烟室去了。
自杀俱乐部的吸烟室,同相连的那间私室一样的高,但是要宽敞一些,自顶至底,都糊着摹仿橡木板壁那样的花纹壁纸。一大盆炉火熊熊的燃烧着还有许多煤气灯,照得满座通明。王子和上校进去之后,已经有十八个人坐在座位上了。大多数人都在吸烟和喝香槟酒;整个房间浸沉在一种狂热的欢快的氛围中,但有时室内的声音也会突然间相当可怖地停顿下来。
“全体会员都到了么?”王子问道。“应该有一半人了吧。”会长说,“顺便告诉你,”他又说,“如果你愿意花钱的话,通常是应该请大家喝些香槟酒的。这可以使人精神兴奋,同时我也可以从中赚点小钱。”
“哈默史密斯,”弗洛列席尔说,“你负责香槟酒吧。”说着他转过身,去和其他人去聊天去了。在上流社会中充当惯了主人公的他,立刻受到了他所接近的人的欢喜,成了他们的中心人物;他的举止谈吐一种令人倾倒的魅力;他出奇的沉着冷静,在这个近于疯狂的社团中,更有一种卓然不同的气概。他从这个人旁边走到那个人跟前,留心地用眼观察,用耳倾听,很快地,他对周围的这些人物已有了一个大体的概念。这里和其它那些娱乐场所一样,里面大多数人都正当青春壮年,他们个个都拥有聪明而敏感的面孔,但是缺乏力量或走上成功之途的气质。有几个大约是三十几岁,许多人甚至才十几岁。他们倚着桌子,不时把双脚换来换去站在那儿,有时候迅速地吸着烟,有时候任凭雪茄自己悄然熄灭,有几个人很健谈,但有几个人的谈话,显而易见,因为精神紧张而显得语无伦次,不得要领。每逢打开一瓶香槟酒,屋里就会兴奋一阵子。只有两位客人与众不同的坐在那儿——一个坐在窗口凹进去的地方的一张椅子上,低垂着头,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面色苍白,显然浑身都在冒汗,他一言不发,精神与身体相当疲惫;另一个坐在靠火炉的一张长沙发上,他的模样儿是那样与众不同,因此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实际年龄应该是四十多岁,不过看上去至少还要再加上十岁,弗洛列席尔觉得从未见过其他人会这样自然而然使人感到可怕,被患病和剧烈的刺激折磨得这般厉害。他一副皮包骨,而且半身不遂,戴着度数极深的眼镜,透过两块厚厚的镜片,他那双眼睛显得出奇的大,甚至变了形。除了王子和会长之外,在这群人中,他是仅有像平常人一样镇静的人。
在俱乐部的会员之间,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有的人甚至夸夸其谈他那一些丢脸的行为,他们正是由于做过的那些丢脸的行为才导致不得不以死亡来作最后的解脱;听众们也都不以为耻。这些人对于道德的评价,彼此心照不宣。只要一脚跨进了这个死亡俱乐部的大门,这些人就早已一定程度上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互相为过去干过的那些蠢事频频干杯,为过去一些名气大的自杀者干杯。他们彼此推敲和进一步发掘那些对于死的有差异的意见——有的人说,死亡不过是黑暗和休止而已;有的人却饱含希望,认为死掉后,很快就会在当天晚上登升星座,同卓越的古人交游。
“自杀者的楷模,特伦克男爵永垂不朽,”有人大声喊道,“他跳出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又进入了一个更小的世界,在那里期待他可以重新获得自由。”
“就说我吧,”第二个说,“我一心渴望用绷带把我的眼睛遮住,用棉花把我的耳朵塞住。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厚的棉花。”
第三个人说他这样做是想要弄清楚人死后的神秘生活;第四个人说,如果他没有相信了达尔文先生的学说,他决不会参加这个俱乐部的。
“我实在无法容忍,”这位鹤立鸡群的自杀者说,“我怎么会是猴子的后裔!”
王子对会员们的种种气势和论调,感到完全失望了。“依我看,”他想,“这种事没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要自杀了,我的天,那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自杀就是啦。何必这样焦燥不安、夸夸其谈呢。”
但此时此刻杰拉尔丁上校的确是坐立不安,他担心得要命!这个俱乐部和它那些规则始终还是未解的谜,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想找个人谈一谈,使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他这样东张西望,最终目光落到了那个戴深度眼镜的、半身不遂的人身上;他看见那个人极其镇定地坐在那儿,于是他就恳求会长——他正在忙碌地出出进进——把坐在长沙发上的那位绅士帮他引荐一下。
会长对他说,在俱乐部里,不用讲究这些礼节,不过,他还是把哈默史密斯先生介绍给了马尔萨斯先生。马尔萨斯先生好奇地朝上校看了看,然后请他坐在右边。
“你是新加入的会员,”他说,“想了解一下情况吧?你找对人了。我已经在这个迷人的俱乐部里,呆了有两年了。”
上校长舒了一口气。要是马尔萨斯先生能在这儿呆上两年,那么,王子应该不会仅仅一个晚上就发生危险吧。但是杰拉尔丁还是非常紧张,他怀疑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人在耍花招。
“什么!”他喊到,“两年了!我想——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怎么会,”马尔萨斯先生温和地回答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事实上,我根本不是一个自杀者;只不过是所谓的名誉会员。几个月内,偶尔幸运地到这俱乐部里来上两次。我的疾病和会长的好意,使我获得了别人没有的一些权利,因为这样,我另外付了一笔高昂的会费。不过虽然多交了些钱,我的运气也真是难得的好。”“不过,”上校说,“我一定要请求你再说得更清楚些。我想你能了解,对于这个俱乐部的一些规则,我还不是很清楚呢。”
“像你这种来自杀的普通会员,”那个半身不遂的人回答说,“每天晚上都必须到这里来,一直到好运气降临到他的头上。如果他身无分文了,会长甚至可以供给他食宿,而且既精致,又干净,不过当然不会那么豪华的,想想交那么一点点款子(如果容许我这样说的话),这好像是不太容易办到的事。进一步说,能和这位会长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就够有意义了。”
“是啊!”杰拉尔丁喊道,“我对他可真是没什么太大的好感。”
“唉!”马尔萨斯先生说,“你不了解这个人,他真是个很搞笑的人!你且听听他讲的那些故事!你且听听他那种讥讽的论调!他非常懂得生活,不过,你我之间不妨说实话,在全世界的基督徒中,他可能是一个最坏的流氓。”
“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他同你一样也是一个长期会员吗?”上校问道。
“是的,他和我一样,不过他的情况与我的大相径庭,”马尔萨斯先生回答说,“我多亏老天庇护,才留着性命活到现在,但早晚还是要去的。而他呢,一直以来都是局外人。他所要做的只是为大家洗洗和分分纸牌,负责安排好各种必需的工作而已。这个人啊,我的亲爱的哈默史密斯先生,的确是一个超级机灵的人呢。他在伦敦经营这一种有益的——也可以这样说——巧妙的事业,三年有余了,一直都没有让人们怀疑过他。毫无疑问他是一个通灵性的家伙。也许你应该记得六个月前发生的一件有名的案子吧,有一个绅士凑巧在药店里中了毒?这是会长那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里面最不精彩、最不惊人的一次;但真是既简单、又安全啊!”
“你吓倒我了啊,”上校说,“没想到那个倒霉的绅士居然也是——”他刚要说——“这些牺牲者之一”,但到嘴边的话又被缩了回去,赶忙改口说——“这个俱乐部中的一个会员吗?”
此时上校心里猛然意识到,马尔萨斯先生自己说话的时候,那口气完全不像一个爱死的人;于是他急忙接下去说:
“很抱歉我还是不能理解你的话。你说洗洗和分分纸牌;这又是什么意思?既然你好像不是特别想要去死,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到这里来的呢?说实在话,这个问题真把我难住了。”
“你说你还是不能理解,这话真是实实在在,”马尔萨斯先生越说越兴奋了,“嘿,我的亲爱的先生,这个俱乐部真是个让人迷醉的圣殿。如果我这孱弱的身体能经得起如此刺激的话,请相信,我一定会更频繁的到这里来。我可以说,这是我最后的消遣玩意儿了,我长年多病、摄生有术所养成的这种责任感束缚了我,所以我不可能享受到全部的乐趣了。我几乎试过了各种各样的新奇东西,先生,”他把一只手按在上校的肩膀上,一面接着说下去,“我不肯放过任何一种,实话告诉你,所有的玩意儿,全都被人们渲染得言过其实。大家都喜欢谈恋爱,但我坚决否认恋爱是一种强烈的感情。恐怖才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如果你想要品味一下人生最大的快乐,你就必须把恐惧玩弄于股掌。你得羡慕我——羡慕我,先生,”他嘻笑着又加了一句,“我纯粹是一个懦夫!”
杰拉尔丁对于这个可怜而卑鄙的家伙非常厌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自己的怒气了,不过他还是竭力克制自己,继续问道:
“那么,先生,”他说,“怎样才能巧妙地把这种刺激延续下去呢?你又说不能确定在什么时候死,那原因又是什么呢?”
“我会告诉你每天晚上那个牺牲者是通过什么样方式选出来的,”马尔萨斯先生回答道,“除了要选那个牺牲者,另外还要再选一个会员,后者将成为这个俱乐部的工具,在这种场合下他就是死神的司祭长。”
“老天!”上校说,“他们就这样自己人杀自己人吗?”
“这样一来,就免去了自杀的麻烦。”马尔萨斯点了点头,回答说。
“老天爷,”上校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也就可以这样说,你——或者我——或者——我那位朋友,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在今天晚上,都有可能被选定为一个人的身体和不朽的灵魂的毁灭者?这样的事,难道能是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人干的事吗?啊!这真是不可原谅的丑事!”
在一阵惊骇中,上校正要起身,却正好触到了王子的眼光。弗洛列席尔正皱着眉头,从房间的那一头愤怒地瞪视着他。杰拉尔丁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恢复了镇静。“话说回来,”他接着说道,“为什么不呢?既然你给了这个玩意儿这么高的评价,Vogtle h galere——我一定与俱乐部全体同人共进退!”
马尔萨斯先生看见上校这种惊奇和厌恶,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他以邪恶为荣;看到别人遇到这种豁达的行动就惊慌失措,而自己道德败坏,却能对此不以为然,不禁感到十分得意。
“好吧,现在你的惊骇已经过去,”他说,“你已经能够领悟到我们是个多么愉快的团体了。你能够看到,这里不但拥有赌博和决斗的刺激,同时还能享受罗马斗技场的那种兴奋。异教徒自有他们的手段;我打心底里佩服他们灵活的头脑;但是只有在一个基督教国家里,才能达到这样的极致,获得这种精髓,使人有这种绝对尖锐的感觉。你很快就会体会到,只有当你亲自品尝了这种玩意儿的滋味之后,别的一切娱乐就都在它的面前黯然失色了。这种游戏,”他继续说道,“是最最简单的。只要一副纸牌你就可以看到,你就可以亲眼目睹实地进行的情况了。你能不能扶我一扶?我不幸患了疯痛病。”
没错,马尔萨斯刚刚说开了头,另外两扇拉门就在此时已经打开。俱乐部中全体人员都或多或少略显慌张地都穿过那道门,进到隔壁房间里去了。这间房间和他们先前呆过的那一间,除了陈设之外完全相同。一张绿色的长桌子放在中央,会长正坐在那儿郑重其事地洗着一副纸牌。尽管马尔萨斯撑着手杖又挽着上校的手臂,但行动起来还是那么吃力,当他俩和等着他们的王子一起进入那个房间时,大家都已在桌旁坐定;结果,这三个人只能一块儿坐在了桌子下首的一端。
“这副牌一共五十二张,”马尔萨斯先生低声说,“注意那张黑桃爱司,那是死亡记号;还有那张草头爱司,谁得到了谁就是今夜的执行官。这是一群多行幸福的年轻人啊!”他接着说,“你们眼力好,能够仔细看清楚这个游戏。唉!可是我被桌子挡着,一点和二点也分不清楚。”
说着他在眼镜上又加上了一副眼镜。“怎么说他得先看看这些人的脸。”他解释说。
上校趁此机会赶快把他从那位名誉会员处听来的话,以及眼前这种令人恐惧的选择死者的手段转告给了他的朋友。王子顿时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涌上胸头,心缩得紧紧的,他的喉咙也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像一个中邪的人那样,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当机立断,”上校低声说,“我们现在还有时间逃出去。”
这句话点醒了王子,他重新振作了精神。“别说啦!”他说,“我希望你无论遇到任何危险,不管情形有多么严重,都能像个男子汉一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