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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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日子一天天流逝,恩萧先生渐渐垮下来了。他本来是活跃健康的,但精力突然从他身上消失。当他只能待在壁炉的角落里时,就变得烦躁得令人难过。一点点小事就会使他心烦,而且一旦疑心别人损伤了他的威信,就几乎要气得发疯。如果有人想为难或欺压他的宠儿,他就特别生气;他很痛苦地猜忌着,不许有人对他的宠儿说错一句话。他的脑子里有这么个想法:由于自己喜欢希刺克厉夫,大家就都恨他,并且想暗算他。这对那孩子可没好处,由于我们中间比较心慈的人并不想惹主人生气,因此我们就迎合他的偏爱。这种迁就可大大滋长了孩子的骄傲和乖僻。可也非这样不可。有两三回,辛德雷当着他父亲的面,表现出瞧不起那孩子的神气,惹老人家大为生气,他抓住手杖要打辛德雷,却由于打不动,只能气得直抖。

最后,我们的副牧师(那时候我们有两个副牧师,靠教林悖和恩萧两家的小孩子读书,以及自己种一块地为生)提建议,该把这年轻人送到大学去了。恩萧先生同意了,尽管心情很不痛快,由于他说辛德雷没出息,不管他荡到哪儿也永远不会发迹的。我衷心希望如今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了。一想到主人自己做了好事,捡回来个孩子反而搞得他自己不痛快,我就伤心。我猜想他晚年的不痛快而且多病,都是由于家庭不和而来,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原因。真的,先生,老主人日渐衰老的骨架里头就藏着这块心病。其实,要不是为了这两个人,凯蒂小姐和那佣人约瑟夫,我们还可以过得不错。我敢说,你在那边看见过他——约瑟夫的。他过去是,现在肯定还是,翻遍圣经都难找出来的,一个把恩赐都归于自己,把诅咒都丢给邻人的最讨厌的、自以为是的法利赛人。约瑟夫完全凭着花言巧语和虔诚的说教,给恩萧先生一个很好的印象。主人越衰弱,他的影响越大。他毫无怜悯地折磨主人,大谈他的灵魂,以及如何对孩子们要严加管束。他鼓励主人把辛德雷当作堕落的人,而且,还常常每天晚上制造些事端去主人那里抱怨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一番,总是忘不了把最重的过错放在后者身上,以迎合恩萧的弱点。

当然,凯瑟琳有些怪脾气,那是我在其他孩子身上从没见到过的。她在一天内能不止50次让我们所有的人没了耐心,从她一下楼到上床睡觉,她一直在淘气,害得我们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她总是兴高采烈,舌头动个不停地唱呀,笑呀,谁不附和着她,就纠缠不放,真是个又野又坏的小姑娘。可是在教区内就数她有双最漂亮的眼睛,最甜蜜的微笑,最轻巧的步子。话说回来,我相信她并没有恶意,由于她一旦把你真惹哭了,就会陪着你哭,而且让你不得不平静下来再去安慰她。她十分喜欢希刺克厉夫,我们如果真要惩罚她,最厉害的一着就是把他俩分开,为了她比我们挨的骂更要多。在玩儿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当小主妇,任性地做这个做那个,并且对同伴们发号施令。她对我也这样,但是我可受不了充当杂役听任使唤,因此我也就叫她放明白点。

不过,恩萧先生不理解孩子们的嬉笑。他们在一起时,他总是态度严肃的。在凯瑟琳这方面,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在衰弱时,比在年轻时脾气还要暴躁,还要缺乏耐性。他那暴躁的责备反而唤起她想逗乐的情趣,故意地去激怒父亲。她顶高兴的是我们在一起骂她,她就露出大胆、无礼的神气,以机灵的话语对抗我们。她把约瑟夫的宗教上的诅咒编成笑料,捉弄我,做她父亲最恨的事——炫耀她那假装出来的(而他却信以为真的)傲慢如何比他的慈爱对希刺克厉夫更有影响;炫耀她能使这个男孩如何对自己唯命是从,而对他的命令,只有合自己心意时才肯干。在一整天干尽了坏事后,有时到晚上她又找老人家撒娇讨好。不,凯蒂,老人家说,我不能爱你。你比你哥哥还坏。去,祷告去吧,孩子,求上帝宽恕你。我想你母亲和我一定会后悔生养了你哩!起初这话还使她哭一场,后来,由于经常受申斥,心肠也就变硬了。我曾经叫她到父亲面前说由于自己的错误而觉得羞愧,要求父亲原谅,她竟然大笑起来。

但是,恩萧先生结束尘世烦恼的时刻终于来到。在10月的一个晚上;他坐在炉边的椅子上安静地死去了。大风围着屋子狂啸,并在烟囱里怒吼,听起来狂暴猛烈,但天却不冷。我们都在一起——我离火炉稍远,忙着织毛线,约瑟夫靠着桌子在读他的圣经(由于那时候佣人们做完了事之后经常坐在屋里的)。凯蒂小姐病了,这使她安静下来。她靠在父亲的膝前,希刺克厉夫躺在地板上,头枕着她的腿。我记得主人在打瞌睡之前,还抚摸着她那漂亮的头发——看她这么温顺,他难得的高兴,而且说着:

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呢,凯蒂?她扬起脸来向他大笑着回答:你为什么不能永远作一个好男人呢,父亲?但是一看见他又恼了,凯蒂就去亲他的手,还说要唱首歌使他入睡。她开始低声唱着,直到父亲的手指从她手里滑落出来,头垂在胸前。这时我告诉她别出声,也别动,怕她惊醒了他。我们足足有半个钟头都像耗子似的不声不响。本来还可以待得久些,只是约瑟夫读完了那一章,站起来说他得把主人叫醒,让他作了祷告去上床睡。他走上前去,叫唤主人,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不动,于是,他拿支蜡烛看他。他放下蜡烛的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事不对头。他一手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轻声对他们说快上楼去,别出声——今晚他们可以自己做祷告了。

我要先跟父亲说声晚安,凯瑟琳说。我们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一下子伸出双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这可怜的东西马上发现她失去了父亲,就尖声大叫:啊,他死啦,希刺克厉夫!他死啦!于是他们两人就放声大哭,哭得让人心碎。

我也和他们一起痛哭,哭得十分伤心。可是约瑟夫向我们说,对一位已经升天的圣人,这样吼叫是什么意思。他叫我穿上外衣,赶快跑到吉默吞去请医生和牧师。当时我猜不出请这两个人来有什么用。可是我还是顶着风雨去了,带回来个医生,另一个说他明天早上来。约瑟夫留在那里向医生解释着一切,而我便跑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门半开着,尽管已经过半夜了,他们根本就没躺下来。只是已安静些了,不需要我来安慰了。这两个小家伙正在用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的语言互相安慰着,世上没有一个牧师,能把天堂描绘得像他们在自己天真的话语中所描绘的那样美妙,当我一边抽泣,一边听着的时候,我不由得祝愿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块儿到天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