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唐词篇(10)
又湘江二月春水平,满月和风宜夜行。唱桡欲过平阳戍,守吏相呼问姓名。词的第一、二句,叙写从长沙返回道州的水路风光,那是很优美动人的。时当早春二月,春水泛涨,在冬天浅涸缩瑟的湘江,突然在春的召唤下变得容光焕发,恢复了青春。作者在首句的结尾,用“春水平”三字,绘出了江水的饱满,江面的开阔,江体的丰腴,江流的舒缓,内涵极为充实。接着,又借诗人的议论,勾出春江月夜的诱入画面,月亮柔和而圆润,春风温顺而煦和,它们与前面提到的流水溶溶的江面,共同结成了一个和谐的、宁静的环境。对于热爱自然的诗人,这是多么难得的旅行机会!作者是在这种兴致下,乘公务之便,作出夜航的明智的决定的。这里,虽然没有张若虚对春、江、花、月、夜神奇境界的细腻描写,却也简练地勾出了它的幽美恬静。第三、四句,叙写夜航的过程与遭遇。春江的夜景,看来很使作者神往,这种心绪,从第三句句首的“唱桡”二字,不难揣见。“桡”即俗话所说的“桨”,用之拨水行舟,当然要发出声音。这里以“唱桡”摹写橹声,表明作者对它的节奏柔和十分满意,视之为一种动听的、风味特殊的乐音。而这种形容,又使我们透过文字的启示,想见当时他在月光之下、扁舟之中,眼观朦胧的夜景,耳闻汩汩流水与橹声的怡然自得的神情。迢递的水程,也就在娱目赏心时不知不觉地逐步缩短。这两个字的运用,进一步浓郁了夜航的诗意。然而,第四句的内容,却给气氛带来了突兀的转折。作者叙写舟行抵达平阳戍时的遭遇。“平阳戍”是衡阳之南的一道关卡。从第三句“欲过”的语气来看,作者当时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对自然景色的观赏之中,缺少受到盘诘的思想准备;而守吏的喝问,使作者感到愕然,也破坏了诗意的气氛,迫使作者把思想从美好的自然界拉回到痛苦的现实之中。这里的叙写,既反映了旅途的真实经历,也从侧面表现了当时局面的动荡复杂,即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形势的严重。从守吏的角度来说,夜间行船,事有可疑,诘问姓名,职责所在。事件的发生,都在情理之中,而对诗人说来,显然十分扫兴。
这首词在层次部署上,与前面一首相同,前三句以抒情的笔触,铺叙自然景色凝成的理想境界,开朗乐观;第四句写意外的际遇,诙谐中夹杂着沉重,在感情上显然是存在重大区别的。把守吏盘诘的遭遇,写入词篇,即事成章,生活的气息很强烈,也使收笔出人意外,不落常套。
又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好似云山韶濩音。元结这首词,曾被批评家徐充赞赏,说它“有幽渺无穷之趣”,这句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前人提到猿声的诗篇很多,最为读者熟悉的如李白《早发白帝城》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登高》篇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然而,在那些作品里,猿啼猿啸都不是被描写的主体,而仅是舟行迅疾或人物心境的一种衬托。元结这首词却特意着力叙写猿吟,赞美它是自然界美妙的天籁,引导读者去观察和开掘自然,从自然中发现美,这当然很有价值。
起句以雄浑的气势,从远眺的角度,状写山猿所栖宿的那片广袤的枫林。以“千里”状写它的辽阔浩瀚;以“烟雨”状写它的幽冷迷濛,结尾的“深”字,加强了色彩,也加重了力量,突出了它的苍茫神秘。云层的低压、细雨的连绵,把枫林的氛围,点染得更加浓郁。这是作者首先注意的目标。然而,这种神奇的天地,并不是绝对静止的世界。次句“无朝无暮”的猿吟,是诗人静听时意外发现的,那里有野生的生命在活跃!既是“无朝无暮”,则喻示数量成群,时刻在运动。值得注意的是,元结不用“啼”、“啸”等通常一类词语,而用“吟”及后面的“曲”字状写猿声,用意深刻。它表明,在诗人的感觉中,这是一种自然的、不假雕饰的音乐,虽长短高低未必整齐,却悠然有味。三、四句写作者对猿吟的神往与感触,前者透过“停桡静听”的动作显示,此时元结身在舟中,公务在身,居然令舟子中止行程,侧耳倾听,他的兴趣与神态,跃然纸上。后者体现为“好似云山韶濩音”的赞叹。《韶菠》是殷汤时代流行的古乐,感情深沉。元结把猿吟与之相比,实际的意思是赞美自然界的声响,不让于庙堂音乐,它别具一番清新动听的自然美。在猿声中,也如人类一样,寓含着悲哀喜乐的感情。在幽静深邃的山林中,传来声声猿吟,会激发我们返璞归真的美的情趣。由此看来,元结在文学上反对藻绘雕饰,是很坚定的,而他的见解,在很大程度上,得自自然界的启示。
又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颠堪自逸,谁能相伴作渔翁?这是元结为赞美语溪景色的瑰丽而作的词。它透过对自然的讴歌,表达了作者退出官场、归身林下的明确愿望。所谓“浯溪”,是源出湖南祁阳松山的一条溪流,东北折行,汇入湘江,两岸青山夹峙、峻石如林,形态奇特。对功名一向淡泊的元结,在道州任上发现了这块地方,爱它静僻清幽、风光秀丽,曾经举家迁居溪畔,以之作为晚年休憩的世外桃源,并且别出心裁地把溪流、亭、台,分别命名为“浯溪”、“唐庼(亭)”和“峿台”,总称“三吾”,以示此得天独厚的胜地,都属他所享有。
词的首句,标明浯溪的地理位置。虽然仅是平常的叙述,但能从形象上给读者以联想的启示。我们知道:零陵郡是我国风景绝胜的地区,它辖拥连同永州在内的资水和潇水流域,南接广西阳朔。浯溪既属这一地区,当然也得到山水的钟灵。第二句写得也比较空泛,但是能借历史的因,为浯溪的“形胜”作衬托。作为楚国故地,从屈原生活的时代起,“三湘”就以浪漫色彩浓郁的景物闻名。元结用“满”字点染浯溪在三湘地区的优越声望,足以使人们理解浯溪的雄厚实力。这两句,在手法上都只是虚写,浯溪的“形胜”,依赖第三、四句的实际描绘展现。但是,作者并没有在后文中就浯溪的景色全面铺叙,像一个高明的画家或摄影师,他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溪口姿态横生的奇石的描写上,他借助拟人的修辞手法,抓住奇石体现的神态,准确地使用“颠”、“逸”两字,就使顽石被赋予了天真活泼的生命。在诗人鬼斧神工的塑造下,那些奇石倾欹偎侧倚在绿水青山的怀抱,宛如一群无拘无碍、超尘绝俗的高人。这类文字,体现了元结驾驭语言的功力。在第四句,作者巧妙地表白对浯溪的倾倒热爱,透露了终老浯溪的愿望,也是对浯溪形胜的进一步烘托。
又下泷船似入深渊,上泷船似欲升天。泷南始到九疑郡,应绝高人乘兴船。这里使用的“入深渊”与“升天”的比喻,决不是出于轻泛的夸张,而是发自切身经历的感受。所谓“泷”,即是湍急的河流。元结取道水路回道州,必须经行依山迂回的潇水。山形的蜿蜒,造就了河流的曲折;河床的跌荡,形成了起伏的波涛。惊险的航程,给元结带来了深刻的启示,这是他撰写这首词的原因。
第一、二句,他用“升天”和“入深渊”的比喻,说明上下泷置身浪尖与波谷的感觉,生动、具体,同时也很贴切。熟知“水性”的人懂得:平日貌似温和的水,一经汇聚,力量就大得出奇。特别在受两山夹持、落差大的情况下,奔腾澎湃,使船只垂直上升和下降,抛起掷下,如弃弹丸,速度之快,性格之猛,远非人们所能料及,亦足使乘客胆颤心惊。元结的比喻,形象地壮写了在激流中挣扎行进的紧张情景与惊险气氛,读之使人产生如同亲睹其状、亲历其境的感觉,虽然在手法上体现了夸张渲染,却又使人觉得并不虚妄离奇。第三、四句叙写泷行的旅程告一段落,与实践中获得的体验,既感到艰难备至,又觉得其乐无穷。而欲领会个中滋味,必须付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巨大勇气与坚定的毅力,这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作家既在第一、二句骋足笔力,成功地描绘了上下泷的腾跃浮沉,第三句就只用“始到”二字一笔带过,但也能从语气与分量,联想到,那一段水程的漫长和艰险,它绝不同于前些时候初出长沙,在月白风清的湘江水面夜航的舒坦,却能给人以奋斗成功的莫大激励。有困难,才有奋斗;有奋斗,才有成功。作者从自己的切身经历,领悟到生活的真谛。但是,他立即联想到那些谬引山水为知己的士大夫,虽然他们平日自命高雅,也在酒间笔下,编造了大量“壮语豪言”,而实际上却都是些怕死贪生的胆小鬼。对于这点,在往昔的交往中,作者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在激流面前,他们绝对鼓不起充好汉的“勇气”,当然也绝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旅行,领略生活的情趣,享受成功的欢乐。结尾那一句,作者嘲讽了那种“高人”,也流露了甘将生命酬知己的自负。这首词,充满了乐观进取的精神,笔力酣畅,意境开阔。
拜新月
李端
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罗带。拜月之俗,由来已久。月亮因其圆缺明暗的变化,使人产生神秘感;又因其银辉光洁常照人间,使人产生了许多期望和寄托。唐代拜月之风在妇女中十分流行。宫廷有,民间亦有。这首小词即描写了一个闺中少女拜月的片段,言少情多,韵味无穷。
首句,少女似本无拜月之意,开帘一见新月,便勾起许多心头之事。闺中女子或出于环境压力,或出于本性羞怯,平日只能把许多言语、许多情愫、许多期望埋在心底。此时,当看到高悬空中的一弯新月,满腹话儿从心中涌出。正像《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唱的:“心事悠悠凭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与王瑞兰不同的是,这个少女既不焚香,亦不讲什么仪式,即便在阶前拜了起来。“即便”二字把她急切的神态刻画了出来。唯其急切,正见其心事之重,祈望之切。人物的心理活动跃然纸上。
“细语”二字维妙维肖地装出了少女娇羞之态。轻柔的细语,使人似乎看到月光之下娇弱的倩影,使人怜惜,使人神往。少女心事只诉之于月,本不欲人闻,故自言自语、细声细语。“人不闻”更显韵味悠长。作者有意不予道出,道出反失之浅露,只将其虔诚纯真传神地表达出来,让读者去体味,去会心。这样诗情才更醇,韵味才更浓。“北风吹罗带”一句写得空灵洒脱,看似闲笔,实则像电影中的空镜头,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使人的感受延续,情思绵长,有余音袅袅而不绝之效。后人评曰:“末句无紧要自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引郭彦深评语)词人手法高妙,举重若轻,看似蜻蜓点水,拂光掠影,实则苦心经营,一字千钧。特别是后两句“含不尽之态于十字之中,可谓善说情者。”(同上,引江若镜评语)宋人严羽在其《沧浪诗话》中,赞盛唐诗人之作“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李端这首小词也颇具这种特点。
竹枝
顾况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顾况在当时以疾恶如,仇又性格诙谐而闻名,王公贵族常常受到他的嘲讽和讥笑,因而他为权贵所不容,被逐出京师,贬为饶州(治所在今江西波阳)司户。这首词当作于此时。词中表现了作者凄凉悲愁的心境。
饶州地处吴楚故地,帝舜二妃的古老传说故事在这里广泛流行。据《列女传》、《博物志》等记载: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后舜巡游南方,死于苍梧之野。二妃赶至湘边,哭泣甚哀,后投水而死,成为湘水女神,神游洞庭之渊,荆楚之野。这个传说,使得洞庭故楚一带多少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苍梧的清幽,洞庭的浩淼,不由使人联想起帝舜二妃的悲凄故事。当年,屈子披发行吟,唱出了“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九歌》)的悲歌。这种悲凄现在又融入了顾况的身世感慨。“叶下”又点出时令已至深秋,正是万木肃杀的时节,更增添了心头的悲凉。
竹枝词本是巴蜀民间歌谣,郭茂倩《乐府诗集》云:“竹枝本出于巴渝。”唐人多用来写离愁别绪。“巴人夜唱竹枝后,”虽作者所听之巴人竹枝,词中未予说明,读者亦可知其不出哀怨之意,歌声之哀怨更添心头之愁云。
“肠断晓猿声渐稀,”猿叫之声似啸似啼,常使人惨然。古歌谣有“猿啼三声泪沾裳”之语。唐杜枚《猿》诗云“孤猿衔恨叫中秋,三声欲断疑肠断。”巴人夜唱自歌其意,晓猿之声自抒其情,但“落花无意人有情”却不由得勾起作者无限心事。由“夜唱”到“晓猿声”,可知作者一夜无眠。吴楚故地的山川河流,古往今来的传说故事,引得心头思绪万千,眼前之景和耳畔之音更加重了惆怅之情。“渐稀”指猿叫之声渐渐微弱,同时也告诉读者,作者仍在聆听、品味,作者的愁思仍在继续萦绕。
从意境上看,顾况的《竹枝》词以秋叶飘落,哀猿悲鸣构成一幅萧瑟的悲秋图,以渲染气氛,这种写法似受杜甫《登高》的影响:“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