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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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当我告诉乔丹的寡妇我叫梅林时,她给了我一个冷静而友善的眼神,既无负罪感也无悲伤。我认出她是那种不因恶毒或自我宠溺,只因自己的智慧而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女人。我理解了为何乔丹从未说过她一句坏话。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会爱上这种女人。但我不想了解她,我太支持乔丹了。虽然我一直都能体会到他的冰冷,和他在表面的礼貌和友好之下对我们所有人的拒绝。

我第一次见到乔丹,就知道他不对劲。那是我到赌城的第二天,玩21点时我手气不错,于是想去百家乐桌试试手。百家乐是二十美元上限的纯运气游戏。人人都完全被玩弄于命运的股掌中,而我一直都很痛恨那种感觉。我总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

我在长椭圆型的百家乐桌边落座。在桌子的那一边,我注意到了乔丹,他非常帅气,大概四十至四十五岁左右,有一头厚厚的白发,不是因为年龄,而是天生的某种白化病基因导致的白。桌上只有我、他和另一个玩家,加上三个填补空缺的赌场陪赌。其中之一就是戴安娜,坐在乔丹下手第二把椅子上,穿戴向大家广而告之她在工作。但我发现自己只盯着乔丹。

那天,他看上去就是个令人钦佩的赌徒,赢的时候不露出狂喜,输的时候也不显出失望。他发牌很专业,双手优雅又苍白。但当我看着他赚到一沓沓百元大钞时,突然明白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输赢。

桌上的第三个玩家是个差劲的赌徒,眼看要输也不罢手的那种。他个子瘦小,本来应该是秃头,乌黑的两边头发却小心翼翼地盖在头顶。他的身体蕴含着无穷的能量,每一个动作都很激烈:他把钱扔下来下注的样子,他拿到一手好牌的样子,他数着面前钞票、愤怒地把它们堆到一起显示他输了钱的样子。发牌时他的动作很失控,常常会有一张牌翻了面,或飞过荷官伸出的手。负责那张桌子的荷官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礼貌。一张闲家牌划过空中歪在一边。那个长相不善的男人想往他的赌注里再加一个黑色百元筹码。荷官说:“抱歉,A先生,您不能这么做。”

A先生愤怒的嘴巴扭曲得更凶狠:“我操,我只发了一张牌,谁说不能了?”

荷官抬眼看向他右边的赌桌管理员——高高坐在乔丹头顶的那个。管理员微微点了点头,荷官便客气地说:“A先生,您下注成功。”

当然,闲家的第一张牌是一张4点,坏牌,A先生还是输了,因为闲家比他牌大。牌盒传到了戴安娜手中。

A先生押闲家对戴安娜的庄家,我越过桌子看乔丹,他白色的头颅低垂着,对A先生毫不关注。但我关注了,A先生放了五张百元大钞在闲家格里。戴安娜机械地发牌。A先生拿到了闲家的牌,他用力摸起它们,再猛地把这手牌甩下来。两张花牌,0点。戴安娜手上两张牌加起来5点。荷官喊着:“闲家加一张牌。”戴安娜给A先生又发了一张牌,又是一张花牌,0点,荷官吟唱着说:“庄家赢。”

乔丹押了庄家,我一直都押闲家,但A先生让我很不爽,所以就押了庄家。现在我看到A先生往闲家格里又放了一千块,乔丹和我便继续跟着庄家押。

戴安娜第二手用例牌9点赢了A先生的7点。A先生恶毒地盯了她一眼,就像要把她吓得不敢赢。那姑娘的行为毫无瑕疵。

她非常小心地不动声色,非常小心地不参与进来,非常小心地只做个机械性的小角色。即便如此,当A先生押了一千块在闲家,而戴安娜扔出个例牌9点时,A先生一拳砸在桌上说:“该死的臭婊子!”他憎恶地死盯着她。负责牌局的荷官腰杆挺直地站起来,脸上肌肉纹丝不动。赌桌管理者弯腰前倾,就像耶和华从天堂中探出头来。牌桌上开始有些紧张气氛。

我观察着戴安娜。她的脸微微皱了皱,乔丹理好钱,像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A先生起身走到这桌负责记账的赌区经理身边,悄声说了什么。赌区经理点了点头。荷官洗一盒新牌时,桌边的每个人都站起来伸展腿脚。我看到A先生穿过皇室灰门走向通往宾馆房间的走廊。赌区经理走到戴安娜身边跟她讲话,然后她也离开了百家乐区。这不难明白,戴安娜将会陪A先生玩玩,让他换换手气。

荷官们花了五分钟洗好新的一盒牌,我出去玩了几手轮盘赌。回来时这一盒牌已经开始了。乔丹还坐在同一个座位上,桌边有两个男陪赌。

牌盒在桌上转了三圈,赢家不断变化,这时候戴安娜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糟糕,嘴唇耷拉着,即使刚刚重新化妆,整张脸还是像立刻要碎了似的。她在我和其中一个荷官之间坐下来。他也注意到了不对劲,有一刻他低下头来,我听到他悄声问:“你没事吧,戴安娜?”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她点点头。我把牌盒递给她,但她发牌的双手在颤抖。她一直低着头藏住眼中闪动的泪花,整张脸都写满了“耻辱”,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能形容。不管A先生在房间里对她做了什么,都肯定是狠狠惩罚了她的好手气。负责钱的荷官对赌区经理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对方走过去拍了拍戴安娜的胳膊。她离开座位,一个男陪赌取代了他。戴安娜跟另一个女陪赌坐到围栏边的一张椅子上。

这盒牌还是不断变化着风向,一时青睐闲家,一时青睐庄家。我试着在正确的时间换注好追上风向。A先生回到牌桌上,坐到他之前留下钱、香烟和打火机的位置。

他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冲了凉,重新梳过头发,甚至还刮了胡子。他看起来没那么恶毒了,衬衣和裤子也换了干净的,他的愤怒被抽走了一些。当然,他怎么说都不算放松,但至少不再像漫画里的龙卷风一样随时席卷一切了。

他坐下来时,注意到戴安娜坐在栏杆边,眼睛闪着光,冲她恶毒而警告地咧嘴一笑,戴安娜偏头。

但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有多糟糕,那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情,也改变了他的运气。他押闲家,总是在赢。同时,像乔丹和我这样的好人却输得一塌糊涂。这让我极其不爽,加上或是我对戴安娜的怜悯,于是我故意想毁掉A先生的好情绪。

在赌桌上,有一起赌会很开心的人,也有讨厌至极的赌客。在百家乐桌上,最令人讨厌的是这种人——不论他是庄家闲家,拿到最前面两张牌时拖拖拉拉花上一分钟才把牌翻开,而全桌人都得不耐烦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就是这样对付A先生的。他坐在第二台,我坐在第五台,所以我们坐在桌子的同一端,几乎能够对视。我比A先生高一头,身材也更强壮,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岁。没人猜得出我已经三十多,在纽约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了。我逃离了他们。外表上看,跟A先生这样的人相比,我挺温柔随和的。当然,我也许身体更强壮,但他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显然在赌城也很出名。而我只是个将要变成堕落赌徒的蠢孩子。

和乔丹一样,我在百家乐桌上几乎总是押庄家,但当A先生拿到牌盒时,我会押闲家,跟他对着干。拿到闲家的两张牌后,我会极其小心翼翼地摸牌,然后翻开。A先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他赢了,但他没法控制自己,下一手时忍不住说:“快点,混球,赶紧的。”

我把牌扣在桌上冷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我的目光瞟到桌子另一头的乔丹,他跟着A先生押庄家,但他在微笑。我非常缓慢地摸起牌。

荷官说:“M先生,您拖延了赌局,桌子可不能生钱,”他冲我友善地灿烂一笑,“不管您摸得多用力,它们都不会变的。”

“当然。”我说,带着输家那一脸恶心的表情把牌翻过来扔出去。A先生再次期待地微笑着,但他看到我的牌时震惊了。不可能输的例牌9点。

A先生说:“操。”

“我扔牌扔得够快吗?”我礼貌地说。

他给了我一个要杀人的眼神,然后清了清他的钱。他仍然没反应过来,我看向桌子另一端,乔丹正在微笑,一个真正快活的笑容,即便他跟着A先生押输了钱。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一直这样恶整A先生。

我能看出A先生在赌场里有关系,赌桌管理者纵容他好几次拿牌后再加码,荷官对待他谨慎而礼貌,这人押的全是五百或一千的注,我基本押的是二十。所以一旦有麻烦,赌场扔出去的人会是我。

但我耍他耍得恰到好处,那人喊我混球,但我并没有恼怒,荷官叫我快些翻牌,我也乖乖地翻。A先生现在又变得十分紧张只能怪他自己有毛病。赌场要是支持他,绝对会颜面大失。要是A先生太过分,他们不会放过他,因为那不仅羞辱了我,也羞辱了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平和的赌徒,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们的客人,理应享有赌场的保护。

现在,我看到对面的赌桌管理者弯腰拿起连着他一边椅侧的电话,拨了两个号码。盯着他让我错过了A先生拿牌盒的时机。我干脆停止下注,坐在椅子里放松了一段时间。百家乐椅子有绒垫,非常舒适,可以坐一整天,很多人就是这么耗一天的。

当我拒绝押A先生那一手注时,整张赌桌都放松了下来,他们猜测我要么是更谨慎,要么就是害怕了。

牌盒继续风向不定。我注意到两个非常壮的人西装革履地穿过百家乐的门。他们走到赌区经理身边,显然,他告诉他们危机已经解除,可以放松了,我能听到他们大笑着讲着笑话。

A先生再一次拿到牌盒时,我扔了二十块在闲家格,但让我惊讶的是,拿到闲家牌的荷官并没有把它们扔给我,而是扔到赌桌另一头的乔丹附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卡里。

卡里有一张瘦削的深色印第安人脸,但仍和蔼可亲,因为他那不同寻常的大鼻子。他在桌子那头微笑着看着我和A先生。我注意到他在闲家格里押了四十美金。他下的注比我多,所以该他来翻闲家的牌。卡里立即把它们翻了过来。坏牌,A先生赢了。A先生第一次注意到卡里,大大地微笑着。

“嘿,卡里,你跑来百家乐干吗,你这天杀的算牌高手?”

卡里微笑:“让我的脚休息休息。”

A先生说:“跟着我下注,你这混蛋,这盒牌要转向庄家了。”

卡里大笑着。但我注意到他在观察我。我把自己的二十块放到闲家格里,卡里立即放下四十块押闲家,确保他能拿到牌。再一次,他立即翻了牌。A先生又赢了。

A先生大喊:“好孩子,卡里,你是我的幸运之星,继续跟我对着押。”

负责钱的荷官把钱付给庄家,然后尊敬地说:“A先生,您快到上限了。”

A先生想了一会儿。“继续。”他说。

我不动声色,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小心。负责下注的荷官举起手掌阻止发牌,直到大家都下了注,他询问地看我,我一动也不动。荷官看向桌子那头,乔丹押了庄家,跟着A先生押,卡里押了一百块在闲家,同时一直看着我。

押注荷官的手落下来,但在A先生从牌盒里拿出牌之前,我把自己的钞票都扔到闲家格里。我身后,赌区经理和他两个朋友的谈话声停了下来。我对面的赌桌管理者也探出了脑袋。

“有钱算数。”我说,这意味着荷官只有在输赢结果出来后再数钱,闲家的牌必须给我。

A先生把牌发给荷官,荷官把两张牌背着扔过绿毯,我迅速摸起它们然后扔了出去。只有A先生能看到我的脸似乎因为牌不好而垮了垮,但当我翻过来时,是例牌9点。荷官数了数我的钱,我押了一千两百块,赢了。

A先生靠后,点起一根烟,他现在怒火重重,我能感到他的憎恶。我冲他微笑。“抱歉。”我说,像个真正礼貌的年轻孩子。他怒视着我。

赌桌另一端,卡里随意地站起身,缓缓晃到我这一边。他坐到我和A先生之间的一张椅子上,这样他就能拿到牌盒了。卡里拍了拍盒子说:“嘿,奇科,跟着我押,我感觉自己手气很好,右臂可以连赢7把。”

A先生原来叫奇科,听着就不吉利,但奇科显然喜欢卡里。卡里很显然是个深谙讨人喜欢之道的人。当奇科押庄家时,他转过来冲着我。“来吧,孩子,”他说,“让我们一起把这赌场给赢了,跟着我押。”

“你真的觉得自己运气好?”我问,眼睛睁大一点。

“我说不定会一直赢到牌盒发完,”卡里说,“我不能保证,但我很可能赢到牌盒发完。”

“我们干吧。”我说,在庄家押了二十块,我们一起押,我、奇科、卡里和桌子那一端的乔丹。赌场的一个陪赌不得不押闲家,翻出个6点来,卡里翻出两张花牌,第三张又是花牌,最终是个零点,百家乐最坏的一手牌,奇科输了一千块,卡里一百,乔丹输了五百,我只输了二十。我是唯一抱怨卡里的,我懊恼地摇着头。“啧啧,”我说,“我的二十没了。”卡里咧嘴一笑,把牌盒递给我,越过他,我能看到奇科的脸因为怒火而阴沉。一个输了二十块的混球小子竟然敢抱怨,我能看出他的想法,就像看摊开的一副牌。

我在自己的庄家押了二十块,等着发牌,现在负责的荷官是问过戴安娜是否还好的年轻帅气男子。他举手示意,等大家都押好再发牌。他手上有枚钻戒。我看到乔丹跟往常一样押了庄家,他跟着我押。

卡里拍了二十块在庄家上,朝着奇科说:“快,跟着我们押,这孩子看着挺好运的。”

“他看着还像个混球。”奇科说,我能看到所有荷官都看着我。在高高的椅子上,赌桌管理者坐得笔直,纹丝不动。我看上去块头大又强壮,他们有一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