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乔丹看到梅林退后,靠在皇室灰栏杆上又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戴安娜迷惑地站到一边。乔丹非常为他们的震惊而高兴。他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得跟自己的好运对着干。他痛恨要从牌盒里发牌并押自己的对家。他转向卡里。
“卡里,帮我发牌。”他说。
但卡里躲开去,他吓坏了。乔丹瞟了一眼正在把罐子里的牌倒进桌子堆好准备洗牌的荷官,他似乎颤了颤,然后才转身面对乔丹。
“乔迪,这赌注很差劲。”卡里轻声说,就像他不想让人听见。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格罗内维特,对方正凝视着他,但他继续说下去,“听着,乔迪,庄家永远比闲家赢率高百分之二点五,每一手都这样。所以押庄家的人才需要付百分之五的佣金。但现在赌场是庄家,这样的赌注手续费根本不算什么。发牌后有百分之二点五的赢率要好得多。你明白吗,乔迪?”卡里保持声音平稳,就像正在跟小孩子讲道理。
但乔丹大笑:“我知道。”他差一点说出自己就是指望这个,但那不是真的,“怎么样,卡里,帮我发牌吧。我不想跟自己的运气作对。”
荷官把那一副牌洗好,码成几堆,他拿出那张黄色的塑料牌给乔丹切牌。乔丹看着卡里,卡里一声不吭地推开,乔丹伸手切了牌。每个人现在都走到桌边。圈外的赌徒看到又有一盒新牌,想要进来,却都被保安拦住了。他们开始抗议,但突然又安静下来,挤满了外面的栏杆。荷官把从牌盒里拿出的第一张牌翻过来,7点。他又从牌盒里拿出七张牌,把它们放在格子里。接着他把牌盒推过桌面给乔丹。乔丹坐进椅子,格罗内维特忽然说:“只赌一手。”
荷官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您押的闲家,您明白吧?我翻的那手牌将是您的,您翻的那手牌是庄家的,是您要对赌的。”
乔丹微笑:“我明白。”
荷官迟疑着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发牌。”
“不,”乔丹说,“没事的。”他真的很激动,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从他身上散发的、覆盖所有人和这家赌场的能量。
荷官举起手掌说:“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然后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您自己,请。”他戏剧性地顿了顿,手抬起离乔丹尽量近,然后说,“一张给闲家。”
乔丹飞快又毫不费力地把蓝底扑克牌从有格子的盒子里滑出来。他的双手再次无比得优雅,完全不颤抖。它们准确地划过绿毯桌面到了荷官等待的手中,他迅速翻开牌,然后被天牌9点震惊得站了起来。乔丹不可能输。卡里在他身后发出呐喊:“例牌9点!”
第一次,乔丹在翻开自己的牌之前看了牌。他看的其实是格罗内维特的那一手牌,所以希望手上的牌会输。现在,他微笑着翻开自己的庄家牌:“例牌9点。”他说。就这样,赌局变成了平手,双方战平。乔丹大笑起来。“我太走运了。”他说。
乔丹抬头看向格罗内维特:“再来一手?”他问。
格罗内维特摇摇头:“不。”然后冲荷官、赌区经理和牌桌管理者说:“关掉这张桌子。”格罗内维特走出圈外,他享受了赌博,但十分清楚不能过于冒险,一次只要一个刺激就够了。明天他得面临与赌博管理委员会的非传统赌博,之后他得跟卡里好好长谈一番。也许他看错了卡里。
卡里、梅林和戴安娜像保镖似的围住乔丹,把他弄出百家乐圈外。卡里从绿毯赌桌上拿起那张黄色锯齿形支票,把它塞进乔丹的左胸口袋,然后拉上拉链确保它的安全。乔丹快活地大笑着,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这一晚就快结束了。“我们去喝杯咖啡吃早饭吧。”他带他们去了有黄色坐垫长凳的咖啡馆。
大家落了座,卡里说:“好吧,他有将近四十万美金,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乔迪,你得离开维加斯,你有钱了,想做什么都可以。”乔丹看到梅林正认真地盯着自己。该死,这越来越烦人了。
戴安娜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再赌了,求你了。”她的双眸泪花晶莹。突然,乔丹意识到,他们的反应就好像自己逃脱了或被赦免不用被流放似的。他能感觉到他们为他高兴,为了报答这个,他说:“现在,让我给你们投资,你也是,戴安娜,每人两万。”
他们都有点惊呆了。然后梅林说:“你上了离开维加斯的飞机后,我才能接受那笔钱。”
戴安娜说:“就是这样,你得上飞机,你得离开这里,对吗,卡里?”
卡里没他们那么积极。现在拿到两万块,然后再把他塞进飞机又有什么错呢?赌博已经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触他霉头。但卡里感到愧疚,没法直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这很可能会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浪漫的姿态,表现出真正的友谊,就像那两个混球梅林和戴安娜一样。他们不知道乔丹是疯子吗?他完全可能从他们身边溜走,然后输掉所有财富。
卡里说:“听着,我们不能让他靠近赌桌,我们得守卫他,绑住他,直到明天去洛杉矶的飞机起飞。”
乔丹摇摇头:“我不去洛杉矶,必须得是更远的地方,世界上其他地方。”他对他们微笑,“我从没离开过美国。”
“我们需要一张地图。”戴安娜说,“我去喊领班,他能给我们弄张世界地图来。领班能做到任何事。”她拿起长凳边缘的电话打起来。领班曾只用了十分钟就找到人帮她堕胎。
桌子开始被一盘盘食物堆满:鸡蛋、培根、薄饼和小块的早餐牛排。卡里点菜时像个十足的王子。
当他们开始吃饭时,梅林说:“你会把支票寄给你的孩子们吗?”他没有看乔丹,而乔丹则静静地打量着他,然后耸肩。他真的没想过这一点,不知为什么,他因为梅林问了这个问题很生气,但也就一会儿。
“为什么要把钱给他的孩子们?”卡里说,“他把他们照顾得不错,再下面你就要说他应该把支票寄给他老婆了。”他大笑着,好像这根本毫无可能。乔丹又有些生气,他让他们留下了对他妻子的错误印象,她可是个好女人。
戴安娜点燃一支烟,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种深思的笑。有那么一刻,她的手擦过乔丹的袖子,表示某种认同或理解,就像他也是个女人,她让自己跟他结盟。领班亲自拿过来一本地图集,乔丹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张百元美钞递给他。在勃然大怒的卡里说出任何话之前,领班逃走了。戴安娜开始展开地图集。
梅林那孩子还是盯着乔丹。“那感觉如何?”他问。
“好极了。”乔丹说,他微笑着,为他们的热情感到好笑。
卡里说:“你只要靠近骰子桌,我们就会爬到你身上压住你,不开玩笑。”他的手猛拍桌面,“不许再赌了。”
戴安娜把地图展开,铺在桌上,盖住那些食物吃了一半、堆得乱糟糟的碟子。卡里开腔时,大家都吃了一惊:“我知道在葡萄牙有一个镇子,梅塞达斯。”他们很惊讶,不知为何,他们从未想象过他住在除了维加斯之外的任何地方,现在,他突然知道一个葡萄牙镇子。
“是啊,梅塞达斯,”卡里说,“温暖宜人,超美的海滩,有个五十美元上限的小赌场,那个赌场每晚只开六个小时。你可以像阔佬一样赌,却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这个听上去怎么样,乔丹,梅塞达斯怎么样?”
“好。”乔丹说。
戴安娜开始盘算行程:“从洛杉矶穿过北极去伦敦,然后从伦敦飞去里斯本,我猜之后你得开车去梅塞达斯。”
“不,”卡里说,“有飞机去那附近的某个大城市,我忘了是哪一个。另外,得确保他在伦敦只待一会儿,他们的赌博俱乐部杀人不眨眼。”
乔丹说:“我得去睡一下。”
卡里看向他:“上帝,是啊,你看着像一坨屎,去你的房间睡一觉。我们会安排好一切,飞机起飞前,我们会叫醒你。别试着下来回到赌场里。我和那孩子会站在门口守着的。”
戴安娜说:“乔丹,你得给我一些钱买机票。”乔丹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沓百元大钞放到桌上。戴安娜小心地从中数了三十张。
“全程都坐头等舱也花不了三千美金,对吗?”她问,卡里摇头。
“最多两千块,”卡里说,“再帮他订好酒店。”他把剩下的钞票从桌上拿起来,塞回乔丹的口袋。
乔丹站起身,最后一次尝试:“我能现在给你们钱吗?”
梅林飞快地说:“不,那会触霉头,直到你上飞机。”乔丹看到梅林脸上的怜悯和欢欣。然后梅林说:“去睡一觉,我们叫醒你后会帮你打包行李。”
“好。”乔丹答应着离开咖啡馆,走进通向他房间的走廊。他知道卡里和梅林跟着他一直到走廊口,确保他没有停下来去赌博。他隐约记得戴安娜跟他吻别,连卡里都充满喜爱地握了握他的肩膀。谁能想到卡里这样的人竟会去过葡萄牙呢!
乔丹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把门锁了两道,又把链锁挂上。现在,他绝对安全了。他坐在床沿,突然,他勃然大怒,开始头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们哪来的胆子对他充满喜爱?哪来的胆子怜悯他?他们没有理由——完全没有。他从未抱怨过,也从未寻求过他们的喜爱,他从未鼓励他们对他产生任何爱意。这让他觉得恶心。
他向后摊靠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都做不到。那件夹克被筹码和钞票塞得鼓鼓的,很不舒服,他挣扎着脱掉它,让它跌到铺着地毯的地上。他闭上双眼,想着自己立即就能睡着,但又一次,那神秘的恐慌电流般击过他的全身,逼着他坐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双腿和双臂的猛烈颤抖。
房间的黑暗开始逐渐掺着黎明的细小幽灵,乔丹想着他也许该打电话给他妻子,告诉她自己赢来的财富。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孩子或是任何一个老友。在这个夜晚的最后一层灰暗时刻,他不愿向世上任何一个人炫耀自己的好运,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分享他赢得如此巨额财富的快乐。
他从床上起身,开始整理行李。他很富有,必须去梅塞达斯。他开始啜泣,一种席卷一切的悲痛和愤怒淹没了其他情绪。他看到那支枪躺在行李箱里,然后,他的头脑变得迷惑。过去十六小时所有的赌博都在他脑海中翻滚,骰子闪着赢的点数、21点桌上赢钱的手、长方形百家乐桌上散落着翻开后死去的纸牌苍白的脸。笼罩着这些牌的阴影是一个荷官,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闪亮的白衬衣,举起手掌轻柔地说:“发一张牌给闲家。”
乔丹流畅而迅捷地把枪捞进右手,头脑冰冷而清晰,然后,就像他在百家乐桌上发出那24把连赢一样,他确定而飞快地把枪口顶住自己脖子柔和的曲线扣动扳机。在那永恒的一秒中,他感到终于从恐慌中甜蜜释放。他意识中最后一个想法是,他永远也不会去梅塞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