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驼
要想有吗?有骆驼
要想家吗?有骆驼
——阿拉善民歌
远远地,有人出现了。
那便是我的父亲。父亲骑在一峰高大健壮的黄骟驼上。黄骗驼的双峰笔直,父亲被夹在中间,显得有一些小了,头顶差不多和驼峰齐平,就像是驼背上又长出了一个驼峰。驼背又宽又厚,驼背中间还有那么一小块的平整,骑上去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坐在土炕上的感觉,令人产生很深的迷恋,想打个盹儿或者睡上一觉。父亲原本是个务习庄稼的农家汉子,十七岁那年为逃避一次命运的劫难,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从农村老家出发,一口气趟进阿拉善沙漠,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后来父亲一不小心往驼背上这么一“坐”,就是几十年,硬是将自己“坐”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驼倌。
现在,父亲让黄骟驼停在一道又险又陡的沙梁上,然后向四处张望。
父亲其实也曾经人高马大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那种汉子。几十年过去,父亲显然是无可避免地老态了,腰身弓得很厉害,“坐”在驼背上就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样子,像是要藏进笔直而厚实的驼峰里去了。常年在风沙里走来走去,父亲得了严重的眼病。所以,父亲在向远处张望着的时候,眼睛总是睁一阵后,又无奈地眯上一阵,再睁上一阵,会有眼屎涩涩地挤出来,沾在眼角上凝成了枯黄的坨儿。父亲的一只手松松地扯着缰绳,另一只手久久地搭在额头上,遮挡着从头顶射下来的阳光。
父亲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正是农历的七月,大漠深处到了一年中最热的节气,这样的节气被牧人称作是“苦夏”。海海漫漫的沙原上,不时卷起一股粗大的牛角一样的沙柱,扶摇直上,往虚空里去了。没有一丝儿的云,天却是白的,白得轻飘飘的,像一层麻纸。高天之上,仅剩得一颗炽烈无比的日头,有如一只燃烧着的火刺猬悬浮在那里,然后毫不吝啬地抛撒着身上的毒针。干旱的日子到来了,谁想躲都躲不过去的,只有死受和煎熬。除过黄骟驼和父亲,再看不见一只飞翔或者奔跑的活物。沙漠像一扇巨大的肺叶,却听不见那生生不息的呼吸,只有死样的寂静。
按说在这样的节气里是不该出门的,人不宜,骆驼也不宜。道理其实很简单:人待在屋里,骆驼待在草滩上,共同守着一口水井,能热到哪里去?
父亲却在这样的节气里出门,而且走得很远。
有什么办法呢?谁劝都不听。母亲说,能不能等上些日子。父亲说我等了一个春天了,你还让我再等到啥时候。母亲说等天凉一凉再去。父亲一下子就火了,差点一脚踢翻放在灶台上的饭锅。有很长一段日子,父亲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发火,家里人谁都不敢高声说话,唯恐不小心惹恼了父亲。在屋里,父亲是说一不二的,他要是暴跳起来的时候,像一头狮子。母亲和我们儿女就都小心翼翼着,吃了喝了,该干啥干啥去,很少在父亲的面前绕来绕去的。
后来,我们儿女都不大愿意和父亲说话了。屋里从早到晚闷闷的,静得只有母亲纳鞋底子时麻绳来回抽扯发出的声音,像墙角里的老鼠在磨牙。
母亲责怪我们儿女说,咋能这么做呢?
我们儿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母亲说,他可是你们的亲爹老子。
我们儿女一律地不吭声。
母亲又用讨好的口气对父亲说,一家人吃你的喝你的,都怕惹你生气哩。
父亲说,吃我?我身上能有几两肉。我们都吃骆驼的喝骆驼的。没有一群骆驼好端端地放着,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去。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父亲对待他放牧的一群骆驼,远比对待他的儿女们要好得多。父亲甚至不厌其烦地给每一峰成年的骆驼起了名字,比如“白鼻梁”、“大耳朵”、“一倒峰”……这是根据它们的特征而命名的。还有的骆驼竟然是有姓的,张王李赵……呼唤起来亲切备至。每隔一两个月,父亲就要去大队部一趟,来回正好是一天的时间。鼓囊囊的褡裢里装着的是骆驼们的吃喝,有黄有白,黄的是给骆驼泻火的大黄,白的是给骆驼打虫的“敌百虫”,父亲进门,带回来的往往是一股子古怪的药味,而且连续几日不散,呛得人像伤风感冒直打喷嚏。作为家里的老小,我总期待着父亲能给我多一点“偏食”,一把水果糖什么的。可是没有,直到将褡裢掏空了,连片糖纸都没得着。又不敢明着问,拐弯抹角地说给母亲听,母亲也只是笑一笑而已。
事实上,母亲也同样是有所期待的,比如一瓶子清亮亮的胡麻油。
有了这样一瓶子胡麻油,我们平凡的日子便能够多一点滋味,偶尔地烙一次饼子时滴上几滴,那真叫个香啊。在广大的沙漠牧区,胡麻油是极珍贵的,谁能从队长或者大队库房保管员那里额外地索得一点,算是很有本事了。母亲用得格外节俭,一瓶子胡麻油大概要吃上两个月。不期然的是,油瓶子却早早地空了,空得一滴油都不剩。让父亲在某个时候“偷”出去,大大方方地送给了几峰乏骆驼。他的儿女们肚子里有没有油水,另当别论。父亲很可能会这样说,秕谷子饿不死小家雀,有一群骆驼好好放着就有你们吃的喝的。
母亲无可奈何地对我们儿女说,神了,藏到哪里都不行,炕洞里烟囱里柴堆里,你们的老子一翻就翻着了,我总不能整天把油瓶子抱在怀窝里吧。
哥和姐就不太高兴,挖苦地说,还好,没把空瓶子给丢了。
母亲说,咋?
哥和姐说,下次打油还用呢。
母亲无语。
父亲享受着一个牧驼人的荣耀,却连累得母亲和我们儿女跟上遭罪,起码比别的牧人家少吃了不少胡麻油。这曾经是我们的共识,如果说这是一种浅薄,似乎也是可以得到谅解的。谁让我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遇上了六十年代初那些个饥饿的日子,尤其是我上面的哥和姐,在百里外的小城上学时,饿得狗一样地从垃圾堆里刨出骨头,烧酥了吃,据说味道还相当不错。因此之故,哥和姐只念到小学毕业就回家了。
哥和姐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是流着泪的。母亲也流着泪,为自己遭了罪的儿女们。母亲又何尝不是呢?母亲是最懂得节俭的人。
所有的这一切,父亲都是知道的,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不肯说出来。
父亲仍然一心一意地放牧着他的驼群,不为别的事情所动。父亲放牧的驼群不但没有出现死亡的问题,反倒壮大了起来,像一个奇迹。每当驼群到井上喝水时,前呼后拥着,从井口到旁边的粪场,站得黑压压的。一峰骆驼就是一棵树,井边凭空生长出一片树林。
一个牧人把骆驼放到了这个分儿上,真的是很少见,可偏偏就让母亲和我们儿女遭遇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几十年走过来,留在父亲记忆里的是一套滚瓜烂熟的“骆驼经”,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场令人刻骨铭心的自然灾害和饥饿终于过去,我们也坚持着挺过来了。父亲却突然老了,父亲好像过早地老了十年,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就已经是一个小老头子了。饥饿和过度的劳累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驼群里的一峰儿驼。
在我们牧区,种公驼不叫种公驼,叫儿驼。
春天的一个早晨,父亲不吃不喝,腰间缠起一条羊肚子毛巾走出土屋,迎着血红的日头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个喷嚏打得让父亲有些趔趄,立时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父亲就将腰里的毛巾又紧着缠了几圈,向着井边走去。井边已经挤满了等水喝的骆驼,这些不会说话的伙伴们正翘首盼望着父亲的出现呢。
父亲刚刚拐过土屋的墙角,就有几峰老驼一摇一晃地迎了过来,它们期望父亲身后背着几个兜子,里面盛着高粱或者苞谷啥的饲料,最好还拌了几滴香喷喷的胡麻油。父亲的身后是空的,老驼们有些失望地离开了,神情哀哀。这是几峰再也不能发情,再也不能怀孕下羔的老母驼,它们身上的绒薄了,毛稀了,牙也磨秃了,几乎嚼不动粗些的草棵了。大漠深处的初春,是真正的春寒料峭,滴水成冰。春天来到的时候,它们是最先乏下来的骆驼,能不能再一次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茬口,都很难说。这几峰老母驼,是父亲一眼一眼看着长大和衰老的,在它们并不很长的一生中孕育了好几代新的生命,为驼群的发展壮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在它们老了的时候,多吃上些饲料和胡麻油也是应该的。可是,饲料没有了,胡麻油也没有了。
父亲一边朝井上走,一边歉疚地对那几峰老母驼说,没有了,啥都没有了。等着吧,天热了,草发了,你们都能混上个饱肚子。父亲这样说着,眼里潮潮的。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父亲尽了力。父亲让自己的儿女少吃了多少胡麻油,心里其实也是有数的。
却就少了一峰骆驼。
少的又正是那峰老了的儿驼。
父亲往井口一站,数都不用数,就知道少了“谁”。这峰老儿驼上井的时辰越来越晚,也让父亲越来越牵挂,不过,父亲一开始想的是,老儿驼不会走远的,在不知哪个柴疙瘩下卧着去了,老了嘛。老儿驼安安静静地卧上个一天半日,就该上井来了。有好几次了,老儿驼就是这样的,等到别的骆驼喝足水,在粪场上卧够了,然后站起身拉成长长的链子往草滩上去了,老儿驼才从某个地方出现,独独地向着水井走来。父亲就在井口等着,满满一槽水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着天,也映着父亲的一张脸。过上一阵子,水里又映着另一张脸,那便是老儿驼的了。这个时候,就像是天掉到了水槽里,或者是父亲和老儿驼的两张脸贴在了天上。当老儿驼将它那细长的脖子艰难地弯下去,硕大的头颅抵进槽里,天没了,两张脸也没了。槽里的水乱了,整个世界都乱了。父亲也乱了。
老儿驼有着怎样的一张脸呢?
在父亲放牧的驼群里,唯有老儿驼没有自己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没有,父亲就直呼它“儿驼”,因为实在没有给它再另起个名字的必要。你想啊,驼群里有一峰当家的儿驼就够了,多了还不得乱套。老儿驼至高无上地统治驼群二十年,它的生命之泉是那么的旺盛。它的子子孙孙体魄高大健壮,毛绒厚实,耐久力强。有一峰好儿驼,对驼群意味着什么,牧驼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在此之前,父亲也曾经选育过几峰儿驼,却都不大发旺,不得不骟了去。正是这峰老儿驼,将父亲这个驼倌的荣耀最终推到了顶点。其中最为显赫的并且被周围的牧人津津乐道的一桩事情,就是从父亲放牧的驼群中,那年一次出了二十峰军驼。而这二十峰军驼,无一不是老儿驼的子孙。每想起这二十峰军驼驮着我们的解放军战士,威风凛凛地行走在祖国西部大漠的千里边防线上,包括我们儿女在内的每一个家庭成员,都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可是,它也老了,这是必然的。和我们人类中的风流人物一样,无论建立了怎样的盖世功勋,衰老是不可抗拒的,这是自然规律。当老儿驼终于不得不把权利交给后来居上的小儿驼时,却出人意料地展示了最后一次雄风,留下了失败的辉煌。
是在这年的冬天。
腊月里的日子,大漠深处哈气成霜,干冷的寒风发出一声声尖厉而凄清的呼啸,仿佛是一个恶人挥舞着大刀,无理地抡来抡去的。大刀过处,枯草披靡,灰尘一样地飘远了。这却是儿驼和母驼情欲发旺的好时候,天越冷,儿驼和母驼的身体里越热,就到了极致了。在我们牧区,儿驼发情也不叫发情,叫“疯了”。如果没有身上那两个驼峰和弯曲的长脖子,“疯了”的儿驼简直就和公狮子一个模样,而且能不吃不喝坚持两个月之久,可见它身体里积蓄的力量有多么大。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牧驼人,将适龄的母驼从庞大的驼群中分离出来,交给“疯了”的小儿驼。
老儿驼也一如既往地“疯了”。
在一片开阔的草滩上,老儿驼和小儿驼展开了一场角逐。八只桶口粗的蹄子焊住了似的贴着僵硬的冻土地,没有嘶鸣,没有追逐,它们先是将两扇石磨一样的身躯紧紧地靠在一起,再把脖子蛇样地交织,然后利用呼吸喷射着白色的泡沫,就跟相互商量好了那样,在沉默中进行着力量的抗衡。不远处,母驼们若无其事地漠视着这对情敌的搏斗,就像是在观看一出早已司空见惯的游戏和表演。
时间在寒风中流逝。从早晨开始一直到傍晚,日头红了白,白了又红,像是看得害羞了,在天上划一个巨大的弧,正准备着悄然地隐退。整整一天,两峰“疯了”的儿驼还就是一动不动的,有如一座雕塑凝固在那里。它们的力量有一部分化作了汗水,顺着后胯流到地上,冻成了冰坨。牧驼人都知道,这样的抗衡能坚持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直到其中的一峰儿驼因体力不支而放弃,否则,就永远地坚持下去。
父亲就站在两峰儿驼的旁边。
父亲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父亲心里说,好好,又是一个好种!
后来,父亲认为再这样抗衡下去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小儿驼已经向它的主人交上了一份完满的答卷。这也正是父亲希望得到的。问题在于,父亲是有“私心”的,出现这样的局面,其实就是父亲刻意安排的。父亲想用这种方式,证实自己的眼力。是的,小儿驼不仅有一身绸缎般光滑鲜亮厚重密实的毛绒,而且在和老儿驼抗衡的时候,大腿和胸胛上的肌肉始终是隆起的,有时忽而跃动一下,那是在关键的地方发着内力。相形之下,老儿驼的毛绒显得稀多了,有的部位还露出多皱的褐色的老皮,看上去已没了弹性。有那么一阵子,父亲也倾向了老儿驼,静静地等待着奇迹的再次发生。毕竟,老儿驼和父亲相随了二十多年,像一对患难的兄弟。没有老儿驼,父亲的生命里就会有长长的一段空缺,那必将是令父亲难堪的一种苍白。
就在父亲的心境处在很矛盾的状态中,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小儿驼突然仰起了脖子,全身闪电般地向旁边极其轻捷地一跳,脱离了老儿驼。这是很险恶的一招,是酝酿了好久才做出来的。老儿驼根本就不曾提防,失去了重心后,庞大的身躯在躺倒的同时,两条前腿也向下猛地跪去。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老儿驼砸在冻土地上的下腭骨竟从根处齐齐折断,碴扎穿了皮肉,露出瘆人的白,停了停后那浓黑的血水才鼓涌而出,泅透了腭下的嗉毛和一大片冻土地。老儿驼挣扎着站起身,胯裆里汗水如注,又化作大团的白雾。而这时的小儿驼却轩昂着头颅,颠荡着碎步,围绕一群母驼一遍遍地兜起了圈子,用这种独特的舞蹈展示胜利者的青春风采。
老儿驼失败了,失败得那么惊心动魄。
父亲站在那里,如痴如呆,望着老儿驼负载了无地自容的羞涩和悲凉,忍着剧痛一摇一晃地离去。对于这样的结局,父亲是没有预料到的,它来得太突然了。父亲后来是喊了一声的,至于喊的是什么,父亲自己都不明白。老儿驼是不是听见了,父亲也不知道。那一刻,父亲眼前一片模糊。
整整一个冬天。
老儿驼像是完成了一次生命的奔突,在一夜之间跨过冬天和春天,仿佛已经走在夏天里,对母驼不感任何兴趣。它脱离驼群独来独往,乍一看,像个身披黑衣的独行侠客。
老儿驼虽然没有像它的前几任那样,被骟了去,成为一峰忍辱负重的骟驼,却遭遇了它生命中最沉重最痛苦的打击。对老儿驼来说,受这样的打击非但比一峰忍辱负重的骟驼好不到哪里去,而且更为不堪。而这一切竟然是它最为信赖和感激的主人一手造成的。这就是说,它必须每时每刻克制自己体内情欲的冲动,保持某种“清醒”,必须对它的主人有一个圆满的交代。否则,就是不恭不敬,没有德行。
老儿驼一生中最晦暗的日子开始了。
老儿驼知道自己还得活下去。它的下腭骨已经完全坏死,彻底丧失了咀嚼的功能,只能靠舌头舔食一点被风吹进坑凹处的草屑。喝水的时候,它必须把大半个头颅,包括眼睛都要浸进水槽里,直接利用喉管的吸力将井水和一点积存在舌腮下的草屑吸进肚子里。轰轰嗡嗡,老儿驼嘴里衔着一个水泵似的高速运转,将站在井边的父亲看得心惊肉跳。
这种方式能够获得的食物毕竟太有限了,老儿驼日见枯瘦,双峰慢慢地贴倒在脊背上,像两只掏尽了囊物的皮口袋,最后又萎缩得只有拳头般大小。老儿驼的身子这时就变得嶙峋了,只剩下个骨头架子,被一层松垂的皮包裹着,走路时“呱哒呱哒”直响,那是身体里的关节摩擦时发出来的声音,令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散了架去,剩下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即便是这样了,老儿驼的步履竟还不乱,那神情竟也不慌。它熬过来了,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走进了春天。
算了吧。父亲说。
每次看见老儿驼上井,父亲的心便被惊悸和痛惜缠绕一回。那天,父亲想了又想,终于下了狠心,袖筒里揣着一把刀子走向老儿驼。
驼群到草滩上去了,井上空空的,春天孟浪的风吹得高挑的卧杆晃来晃去,井绳儿寂寞地荡着秋千,摆动的幅度太大,连一只鸟儿都无法驻足。老儿驼站在那里,却像一棵枯树一动不动,而它折断的下腭骨早已冻僵了,又像是被刻意风干的,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水,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父亲走到老儿驼的跟前,也站住了,两个老伙伴相互对视许久。
父亲就很不自在地笑一笑,轻轻地说,算了吧。
算了吧。父亲那样子像要征求老儿驼的意见。
老儿驼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很静地看着父亲。父亲想的是,长痛不如短痛,我只用一刀就行。父亲是有把握的。父亲知道骆驼的要害部位在哪里。就在骆驼脖子底下前胯结合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凹进去的饭碗大的坑,很柔软,毛绒稀少,基本上就是一层裸露的青皮,随着血脉的搏动而忽悠忽悠地弹跳,藏着一只不安分的老鼠似的。那里离心脏最近。骆驼的心脏很大,有一只盘卧的羊羔那么大,刀子攮进去不会错过地方。这么大的心脏却不能承受一点点创伤,刀子进去后很轻地划一下就够了。
老儿驼眼里没有一点惊慌,没有一点衰怨,有的只是父亲才能够明白的那种轻轻的问询。“关键”时刻,父亲却一下子变得慌乱了,手抖得怎么都止不住,然后从袖筒里滑了出来。刀子颓然落地。
那天之后,老儿驼再没上井来。
差不多整整一个春天,老儿驼从草滩上消失了,父亲再也见不到它独来独往的身影了。老儿驼去向了哪里?也许是卧在哪个柴疙瘩后面再也起不来了,慢慢地咽掉那一口气去。这样也好,父亲想,就让它去吧。父亲觉得没动那一刀是对的,动了那一刀,后半辈子就会背上一份沉重的心事,不得安宁。这么好的儿驼,把你陪伴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驼倌,又让你享尽了一个驼倌的荣耀,临到老了,不中用了,你却给了它一刀,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有几天,父亲像是稍稍地有了一点平静,吃得香,睡得着,还抽空给我们儿女讲一讲“古”,譬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什么的,将那古代的英雄人物讲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父亲也是上过学的,少时在老家念过三年私塾,有一点古文的底子,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往往,我是最为忠实的听众,听过了就觉得自愧不如,没有父亲的记性好。又设想父亲如果把书不间断地念上十年八年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一个驼倌呢?
父亲似乎是心甘情愿的,才将驼倌做得这样执著。
“我们”几乎忘了老儿驼。
父亲却不。
春天的节气过去不多久,父亲从井口出发,开始向四周逡巡而去,而且越走越远,足迹踏遍了方圆几十里地的每一个柴疙瘩和每一条沙沟。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看不见老儿驼那独来独往的黑色身影,却能够看见父亲那同样是黑色的身影在独来独往。父亲这个样子,弄得我们儿女都很恍惚。恍惚之间,我们儿女有时候就分不清那身影是老儿驼还是父亲了,心里惊惧着,恐慌着,也隐忍着,仿佛被一个重大的事件笼罩了,谁也不敢说出什么来。父亲的脾气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变得大了起来,动不动就发火,直到这个春天结束。
老儿驼终于“丢”了。
于是,夏天来临,父亲一反常态,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为漫长和遥远的旅行。
好在有一峰黄骟驼陪伴着父亲。包括父亲在内的牧人们都认为,骆驼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龙额、蛇脖、马肚、羊鼻、猴毛、鸡胸、狗胯、猪尾。有这样的一峰骆驼与父亲在一起,我们儿女放心了。
还有母亲。
母亲颠着一双小脚爬上爬下的,站在屋顶上久久地眺望,把自己的目光编织成一根割不断的缰绳,牢牢地拴在远去的父亲的腰上。
父亲夜伏昼出,趟过一道又一道沙梁,凡是有水井和牧户的地方,都走过了。
许多牧人是认得父亲的,他们在父亲面前摆上热腾腾的茶水和烧酒,一边吃喝一边交谈,当然也少不了在父亲那里取点儿“骆驼经”。遇上这样的牧人,父亲彻夜不眠。牧人的热情好客让父亲十分感动,有几次,父亲就醉倒在人家的炕头上或者帐篷里,像一只飞翔得过于疲倦的老雁,找个窝歇息一夜。而父亲讲下的老儿驼的遭遇,又让牧人欷歔不已。还有几次,牧人给父亲提供了一点线索,说是哪里有一峰“野”骆驼,至今没人认。父亲精神陡增,也忘了问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满怀希望急急忙忙地赶去,却不是老儿驼,父亲的心里就又变得凉凉的了。父亲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已经所剩无多,牧人就给补充上了,还说一家人嘛,客气个啥呢,那么好的一峰儿驼,找不着太可惜了,是死是活总该见上一面,去吧,工夫不负有心人,你会如愿的呢。
两个多月过去,父亲终无所获,不得已地返回,接着又走一走停一停,又用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父亲夏天出发,秋天回家。
与父亲昼夜相伴的黄骟驼,那一双笔直的驼峰也倒了,前左后右往两边耷拉着,这一点都不奇怪,黄骟驼就像一名竞走运动员那样,不停地走嘛;黄骟驼的峰子倒下去了,父亲才从驼背那里浮上来,两边低中间高,让黄骟驼驮了一个“山”字。只是黄骟驼身上的老毛褪尽后,又长出一层新毛,像一个懂得礼仪而不忘修饰自己的人,换上了一身又干又净的衣服。那么,回来的父亲又是个什么模样了呢?
父亲是在一天夜里进门的。
刚刚掌上煤油灯,屋里昏黄一片。母亲和我们儿女一边吃着无油无肉的黄米稠饭,一边说着话。说了些什么话,都忘了,有口无心罢了。谁都没有在意屋外有什么动静。父亲出门的前一阵子,我们儿女还念叨着,毕竟屋里少了一个当家做主的人。时间一长,我们儿女便就习惯了父亲的不在屋里,有点老猫不逼小鼠的意思在里头吧。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儿女想都没有想到。白布门帘子悄然地掀开,父亲像是一股风或者是被一股风吹进来的。我们都被吓了一跳,最初的感觉是屋里站着一个逃荒要饭的乞丐,白汗褂子成了黑汗褂子,头发胡子一把抓,分不清哪是哪了。父亲其时也愣住了,以为走错了地方,呆呆地立在那里,屋里的气氛变得生硬而滑稽。还是母亲惊叫一声后,我们儿女才醒悟过来,然后丢掉手里的饭碗,老鼠一样地蹿下炕去,战战兢兢地靠着墙根,大气不敢出。什么叫天昏地暗,大约就是这种感觉。
感谢母亲啊,救命的菩萨般。
母亲说,你咋不咳嗽一声?
父亲说,咋?
母亲说,看把娃们吓的。
父亲说,咋?
母亲说,整整一个夏天。
父亲说,咋?
母亲说,你瘦成一张纸了。
父亲说,盛饭!
那天,父亲一个人吃了一锅黄米稠饭。是母亲重新给父亲做的。父亲脱掉变黑了的汗褂子。据母亲后来说,那汗褂子让汗碱浸透了,焐馊的羊皮一样,一戳一个窟窿。父亲大脚盘腕坐在炕上,脸上的颧骨成了刀棱子,身上的肋巴骨也一根是一根的很分明,像支撑着灯笼的那种篾条儿。曾经人高马大的父亲,变得小了轻了,正如母亲说的那样,瘦成一张纸了,被一股风吹进来,再来一股风就还能吹走。父亲在等待母亲做饭和吃饭的过程中,始终不看母亲和我们儿女一眼,也不再说一句话,像一个哑巴。
我们儿女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也成了哑巴。
父亲吃罢饭,屁股不挪窝往后一仰,有如一截扒了皮的木头,直挺挺躺倒,然后伸展四肢,横竖不讲理的样子,霸道得很。父亲打起遮天蔽日的呼噜,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才睁开眼睛。父亲的眼睛原本是不大的,此时却大了,并且深深地塌陷进去,呈现出一派骇人的猩红。父亲坐起身,也许是觉得身上的什么地方有些不适,就无意地摸了一把脸,那脸已是光的。在父亲大睡中,由母亲操刀,我们儿女端水的端水,抬头的抬头,给父亲刮了胡子剃了头。
(选自《朔方》,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