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它的躯体极尽扭曲,如同永不苏醒的醉汉,肆无忌惮地袒露着它的雄悍和孤寂。它灰褐色的外表,像被榨干的兽皮,像抽象派画家笔下的杰作。
三年前的那个春天,一场凶邪的龙卷风没把醉汉刮倒,却使醉汉的肚脐眼那儿最先坏死,并日渐凹陷,最终成为眼下这个样子:极像竖起来的马槽。马槽开口这一边的枝叶已完全枯死了。
一棵树,一半死了,一半活着!
它所在的村子名字就叫“一棵树”。
“一棵树”成为村子后,村子里还陆续长出过一些树,只不过,最终,一棵树村仍旧只剩下了一棵树:一棵柳树,一棵比村子还要年长一些的柳树。
这不奇怪,因为,一棵树村已经名存实亡了。现在我们所看见的,事实上是村子的遗址。大多数人家已迁走,只剩下残破的院子,被揭掉房顶、挖去门窗的墙壁。一棵树,以及满眼的残垣断壁,它们那冷硬的仪表似乎在向苍天昭示着什么。
各处的巷道都被白沙掩埋了。站在柔软的沙层上,任何一道院墙都是可以轻松翻越的。但是,有时候,当我们君临某家院子的时候,可能会大吃一惊:院墙的另一面忽然恢复了应有的高度,而且院内又干净又坚硬,有几只小鸡在咕咕鸣叫!
这样的人家还有四家。四家人,一棵树!
它是村里的最年长的生命。
它是不是村里最后的生命?
这很难说。
这要看信义老汉这个老棺材瓤子还能活多久。信义老汉如果活不过这个春天,它便也肯定活不过这个春天——信义老汉的家,就在它的身后。
每天甚至每时,你都可以看见他:在恣意的阳光里,在一棵树的周围,一个驼背的一只眼睛瞎了的老人,怀里抱着把老扫帚,或倚树而坐,或头枕裸露的树根而眠。人们说他迂了、傻了,早就是一个棺材瓤子了,还不咽气,贼兮兮地活着!
一棵树,一半死了,一半活着;一个老人,一只眼睛瞎了,一只眼睛亮着。它和他,完全像兄弟两个,相互支持着,相互成为不最终倒下的缘由。
信义老汉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保护它。他知道村里什么人在打它的主意。“这棵树是我爷爷手上栽下的。”他总是反复对人说。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但是,也没有人怀疑这棵树终究会完全死掉的,既然整个村子即将被流沙抹去。
村里的人尚有耐心等待。
等着看一棵树的死去。
实际上是等着看他的死去。
“死”不就在眼前吗?
但是,他和它似乎都成精了!
他们似乎永远不会死!
它周围是干净的。
每天早晨,信义老汉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老扫帚清理掉它四周的沙子。虽然整个村子已被埋去了将近一半,而它周围,始终是干干净净的。不过,它只好渐渐深陷在一个环形的沙坑里了。在它的四周,沙子礼貌地向后退去。
沙坡上有他光着脚的足迹。
看见他的足迹,村里的人就不敢打它的主意。他虽然是个棺材瓤子,有些迂、有些傻,他们还是不敢轻视他。无论如何他是族长,是年纪最长的人。
“这棵树是我爷爷手上栽下的。”
“我爷爷”就是村子的祖宗。
所以他这句话有足够的威力。
然而总是有人故意惹逗他:“你死了就没人怕你了!”“你死了我们就把树放倒,给你做棺材。”
人们已经不回避说他“死”了——照理说,村里人通常是忌讳说死的,死常常被说成“走了”、“没了”、“完了”!
人们也正是如此打算的!
把村里唯一的一棵树留给他,表明人们还是敬重他的。但他很恼火,他总是说:“我死了你们用席子一卷,随便埋在沙子里就行了。这棵树,任何人都不能动。”没有人认为,他的这些话是必须服从的,尤其是当他果真咽气了之后。
但是,他就是不咽这口气。而这显然成了一件恼人的事情。他的儿孙们甚至有些哭笑不得。村子眼看葬身沙海,大多数村民搬走了,而他——这个族长,却愈来愈像奇迹一样地活着。他说过,他只想死在“一棵树”,他哪儿都不愿去。他活着,“一棵树”就仍然是一个村子,人们就无法把最后的事情做完,然后飘然离去。
这天大清早,天气异常好。
一棵树静立在阳光里,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魔幻之气。四处的沙层上,夜风留下的波浪正如庞大的蛇阵经过后留下的足迹。阳光在无边的波浪里浮动。
信义老汉提着那把扫帚,向远处走了。他要去自家的坟地,给十年前死去的老伴扫扫墓。今天是她的忌日。况且,他已经好几天没去坟地了。
他想,坟地里的沙子再不扫,就扫不动了。“糟糕的沙子。”他边走边骂脚下的沙子。他感到自己这两天体力有些不济,就想走些路、干些活,想振作一下精神,再加上今天是老伴的忌日。十年前的今天,她丢下他走了。
信义老汉只把老伴的坟头扫干净了,因为,他感到自己实在体力不佳。他不打算扫别的坟了——父亲的、母亲的,还有两个死在自己前头的儿子的……老伴的坟旁边,有一块能卧下一头牛的空地,那就是自己的地方。他故意不把那块空地上的沙子扫掉,似乎在跟谁怄气。他只把老伴的坟头扫干净,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
他盘着腿,恰如坐在炕上。他的目光落在老伴的坟堆上,心里在对她说话:他们到现在还没给我准备好房子,他们没打好主意,我眼睛一闭,他们就要放倒树……
回家时,他感到眼前有些发虚。一进屋就躺下了,刚躺下肚子就不合适了,慌忙下炕,没跑到后院的厕所,已拉了一裤子。
他喊儿子的名字、孙子的名字,没人答应。他想起来了:早晨起来,他们一看是好天气,全都坐着孙子拴虎的手扶挖甘草去了。甘草——是四家人的救命草。没有甘草,四家人就无法存活。
信义老汉接连跑了三趟厕所,终于倒在厕所旁的麦柴上,陷入昏迷。昏迷中的他,看见满院子满屋子都是人,死去了的人、搬走的人,都来了,有大人,有娃娃,像过节一样,全都面带笑容;他还听见用大锯锯树的声音,还闻见了一种潮湿的锯末的气味,他想大声喝斥他们,但是他只能半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傍晚,挖甘草的人都回来了。他仍然在麦柴上躺着,麦柴周围臭烘烘的。孙子拴虎把他的身子弄干净,然后把他背进堂屋里。村里的一个有权威的阴阳先生来了,捉住他细瘦的手腕,扬着头,听了不足十秒钟,突然爽朗地笑了,然后说:
“这次老家伙跑不了了!”
村里的人都跑来看他咽气。
他躺在臭烘烘的窗下,半张着嘴,眼看就没气出了。突然,他显得清醒了,试图坐起来,试图趴在窗台上,嘴里含混不清却十分坚决地说:树,树,千万别……他的情状引来一片笑声,大家嘿嘿地笑着,笑得有些得意有些忘形。一个弥留之际的老汉的呓语有什么威力?有什么比拒绝一个将死的人的要求更容易的?况且,把那棵树放倒,给他做棺材,几乎是大家的责任,难道真的可以把他用席子一卷随便埋掉?
孙子拴虎在没人的时候给他喂了几粒泻痢停,几个小时后他竟坐起来了。他脸上重新泛出了那种惯有的红光,而且很快就可以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走路了。
傍晚,老棺材瓤子坐在沙丘上,乐呵呵地对几个人说:
“我梦见院子里全是草,满院子草呀,绿绿的、深深的,人钻在里面,一下子出不来,院子也变得大多了,大得这头看不到那头。好多死掉的人,在草丛中出出进进,一个个都嘻嘻哈哈的。我对他们说:你们别得意,你们是啥?你们啥都不是啥!人死万事空,我知道。他们要拉我去草丛里捉迷藏,我对他们说:你们快滚得远远的,我才不跟你们去呢,我还忙着呢。”
(选自《朔方》2000年,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