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1)
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八十四岁,而她三十六岁。她就像枚毛茸茸的粉红色手榴弹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骤然爆炸,搅得浑水四溢,将许多久沉于记忆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们家族幽灵的屁股一脚。
这一切都始于一通电话。
我父亲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通过噼啪作响的电流一路传了过来。“好消息,娜杰日达。我要结婚了!”
我记得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大了。老天爷,这是在开玩笑吧!天啊,他疯了!天啊,你个蠢老头儿!我可没把这些念头说出口。“哦,这真不错,爸爸。”我说。
“是啊,是啊。她要带着儿子从乌克兰来。乌克兰的捷尔诺波尔(Ternopil)。”
乌克兰!他叹息着,呼吸着记忆中那收割后的干草和盛开的樱桃花所散发的袭袭香气。可我分明嗅到一股来自新俄国的经过人工合成的怪味道。
她名叫瓦伦蒂娜,他告诉我。可她更像维纳斯。“波提切利的出水的维纳斯。金色的头发,迷人的眼睛,上等的乳房。你是不看不知道啊。”
长大成人的我是心胸宽广的。多甜蜜啊——这最后的迟放的爱的花朵。可身为女儿的我怒火中烧。好你个叛徒!你个好色的老畜牲!我妈去世才不过区区两年。我义愤填膺,却又难忍好奇。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她——这个僭越了我母亲地位的婆娘。
“她听上去很棒啊。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结婚以后你就见着了。”
“我觉得如果我能先见见她会更好些,你说呢?”
“你见她做什么?又不是你要娶她。”(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可他以为自己能够侥幸脱逃。)
“可是,爸爸,你真的认认真真地想过此事吗?事情似乎太突然了。我是说,她一定比你小不少。”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流露出任何不赞同的讯息,就像一位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在与一个爱调皮捣蛋的小顽童打交道。
“三十六岁。她三十六岁,我八十四岁。那又怎样?”(他发的是“咋样”的音。)他的声音里有申斥的味道。他已经预感到我会提这个问题。“这个,年龄差异真是不小啊……”
“娜杰日达,我绝想不到你会如此庸俗。”(他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俗!)
“不,不是的。”他让我奋起自卫,“只是……可能会有问题啊。”不会有任何问题的,爸爸说。他已经预见到了所有的问题。他已经认识她三个月了。她在塞尔比(Selby)有位叔叔,她已经通过旅游签证前来探亲。她想在西方为自己和儿子创造新生活,一种美好的生活:工作清闲,薪水优厚,汽车拉风——绝非拉达或斯柯达——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得是牛津剑桥,其他一概不考虑。顺便说一下,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她有药剂学的文凭。她会轻而易举地在这里找到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一旦她学会了英语的话。在此期间,他帮她学英语,她则收拾屋子并照顾他。
她坐在他的膝头上,听任他抚弄她的乳房。他们在一起很快乐。我没听错吧?她坐在我父亲的膝头上,而他在抚弄她那上等的波提切利式的乳房?
“哦,那个……”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却止不住地怒火中烧。“……生活中真是惊喜连连。我希望这对你有好处。可是,瞧啊,爸爸,(实话实说的时间到了。)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娶她。但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她为什么想嫁给你?”
“得,得。是啊,是啊,我知道。护照。签证。工作许可。那又咋样?”哇里哇啦的争辩的口气。
他已经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当他越来越老、越来越虚弱时,她会照顾他。他会为她遮风挡雨,在她找到报酬丰厚的工作之前,会把自己微薄的养老金分给她用。她的儿子——顺便说一句,他可是个出类拔萃的有天分的孩子——天才——会弹钢琴——将接受良好的英国教育。到了晚上,他们将一块儿谈论艺术、文学、哲学。她是个有文化的女人,不是唠唠叨叨的农村婆娘。他已经探出了她关于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顺便说一句,她在所有方面都与他意见一致。她,像他一样,欣赏结构主义艺术,厌恶新古典主义。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这是婚姻的重要基础。
“但是,爸爸,难道你不觉得她嫁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人对她会更好些?有关部门会意识到这是移民婚姻。他们可不蠢啊。”
“唔。”
“她可能依然会被遣送回国的。”
“唔。”
他不曾想过此事。这让他放慢了步伐,但并没有让他停下前行的脚步。你瞧,他解释说,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逃脱迫害、贫困和卖淫的唯一机会。乌克兰的生活对她这样一位娇嫩优雅的精灵来说太残酷了。他一直在读报,报上的消息令人齿寒。没有面包,没有厕纸,没有糖,没有下水道,没有正直的公众生活,偶尔才会有电。他怎么能坐视一个可爱的女人忍受这一切而不管?他怎么能够漠不关心地掉头走开?
“你一定得明白,娜杰日达,我是她唯一的救星!”
这是真的。他试过了。他已经倾尽全力。在他忽然想到亲自娶她之前,他把周围的人全都搜索了一番,想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他接触过斯特帕南哥夫妇,这老两口都是乌克兰人,他们的独苗儿子至今还养在家中。他接触过格林威先生,他是个鳏夫,住在村子里,他的儿子尚未娶亲,时不时地去探望他。(顺便说一句,他属于敏感型。是个工程师。不是寻常之辈。与瓦伦蒂娜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两家人都一口回绝了:他们都太小心眼了。他就这样对人家说了,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吻。现在,无论是斯特帕南哥夫妇还是格林威先生都再也不搭理他了。
彼得伯勒(Peterborough)的乌克兰社区已经与她断绝了关系。他们同样都是小心眼儿。他们不曾留意她关于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他们只纠结于过去,乌克兰民族主义,Banderivtsi。她是个思想解放的摩登女郎。他们四处散布有关她的下流谣言。他们说她卖了她母亲的山羊和母牛去买化妆品,整天涂脂抹粉,一心想勾搭西方男人。他们全都在胡说八道。她母亲只养过鸡和猪——从未养过山羊和母牛。这只会证明这些闲言碎语是多么愚蠢。
他咳嗽起来,在电话那头喀喀作响。他为此事与所有朋友都闹翻了。如果需要,他也会同自己的女儿们断绝往来。他将孤独地与全世界作战——孤独地,只有那个美妇人站在他的身边。他的言语几乎无法传达他的崇高思想带给他的激动。
“可是,爸爸……”
“还有一件事,娜迪娅。别告诉薇拉。”
此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自打在母亲的葬礼上与我姐姐吵过一架后,我已经两年没同她说过话了。
唉,到底该怎么办?就让他去自讨苦吃吧。
也许事情在那通电话之前就开始了。也许它始于两年前,在那个他现在就坐于其中的房间里,我母亲躺在床上,生命垂危,而他则因悲伤而变得精神恍惚,在房子里四处徘徊。
窗户打开着,微风吹过飘拂的半刺绣的亚麻窗帘,带来前院里薰衣草的芳香。窗外有鸟儿的啼鸣、街上行人的声响,邻家女孩与男友正在家门口调情。在暗淡、干净的房屋中,我母亲拼命地喘着粗气,一小时又一小时,她的生命就这样在悄悄流逝。我给她喂了一匙吗啡。
这里有死亡的橡胶装备——护士的乳胶手套,床上的防水床单,纯橡胶拖鞋,一盒甘油栓剂像黄金子弹似的熠熠生辉,带有多功能盖子和橡胶足尖的便桶,那里面如今盛满了一种漂浮不定的发绿液体。
“你还记得吗……?”我讲述着她和我们童年时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中闪出微弱的光芒。在一次清醒时,她把手放在我手里,嘱托我说:“照顾可怜的科尔亚。”
她晚上死去时,他在她身边。我还记得他痛苦的号啕:“还有我!还有我!把我也带走!”他的声音滞重,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他的四肢僵硬,像是被一阵痉挛所窒息。
早晨,在她的尸体被抬走后,他一脸茫然地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显得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知道吗,娜杰日达,毕达哥拉斯原理除了数学论证外,还有种几何学论证。瞧它多美啊。”
他在一张纸上画着些直线和三角,把它们用小符号连接起来,一面嘴里咕哝着,一面解着方程式。
他完全丧失理智了,我想。可怜的科尔亚。
在母亲临死前的几个星期,她忧心忡忡地斜倚在医院的枕头上。她身上插着些导线,导线的另一端连着个监视器,这东西记录着她可怜的心跳情况。她牢骚满腹地抱怨着多人病房的状况:仅用粗糙的花帘子围起来的私人空间,不时传来的哮喘声、咳嗽声和老男人的呼噜声。年轻的男护士走上前来,在她萎缩了的乳房上放置导线,让它们不经意地暴露在病号服外。他的手指短而粗,漠然无情,她在他的手指下畏缩着。她只是个生病的老女人。谁会在乎她的想法?
终止生命比你想象的要难,她说。在你能宁静地离开前,还有那么多事要考虑。科尔亚——谁来照料他呢?她的两个女儿不行——她们聪明伶俐,可总是争吵不休。她们将来会怎样呢?她们会寻找到幸福吗?那些一表人材却最终一无所成的男人们会为她们的生活埋单吗?三个外孙女儿——那么漂亮可爱,都还没有丈夫。虽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解决,可她的精力却越来越不济了。
母亲在医院里立下了遗嘱,当时我和姐姐薇拉都站在她床边,因为我们谁也不信任谁。她颤抖着一笔一画地写下遗嘱,两个护士充当了证人。多年来,她是那么强壮有力,现在却变得虚弱不堪。她又老又病,但她的遗产,她一生的积蓄,却在合作银行里生命旺健地脉动不已。
有一件事情她十分肯定——遗产没有爸爸的份。“可怜的科尔亚,他缺乏理智。他有太多的疯狂想法。最好是你们俩对半分。”
她用自创的语言说话——乌克兰语中夹杂着少量这样的词汇,如手握搅拌器、吊袜腰带、绿指桌之类。
当医院清楚地知道他们对她再也无能为力时,他们决定让她出院,好让她听其自然地死在自己家中。最后一个月里,我姐姐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我周末前去探望。就在最后那个月的某个时间,乘我不在之机,我姐姐拟了份遗嘱附件,将钱在三个外孙女(也就是我女儿安娜,她女儿爱丽丝和亚历山德拉)之间平均分配,而非在我姐姐和我之间分配。我母亲签了字,两位邻居充当了证人。“别担心,”我在母亲闭眼前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悲伤,我们会想你,但我们都会没事的。”但我们并非没事。
母亲被埋在村里的教堂的墓园里,那是块新开辟出的地方,紧邻旷野。她的坟墓位于一排干净整洁的坟墓的最后一座。
三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外孙女儿:爱丽丝、亚历山德拉和安娜,将玫瑰花掷入坟茔,然后又撒入一抔抔泥土。尼古拉,被关节炎折磨得佝偻着身子,黄馘槁项,两眼空洞,倚着我丈夫的胳膊,一副欲哭无泪的哀伤模样。两个女儿:薇拉和娜杰日达,信仰和希望,也就是我姐姐和我,则准备为我母亲的遗嘱争他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