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图灵传:如谜的解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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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得学会合群(2)

1915年秋天,图灵夫人要回印度了,她临走时问艾伦:你答应过妈妈,会学得很乖的,对不对?艾伦回答:对,但有时我就忘了!这次他们只分离了6个月,1916年3月,图灵夫妇冒着德军U型潜艇的危险,一路穿着救生衣,顺着苏伊士运河回到南安普顿。他们全家人去西部高地度假,住在开梅福德的一家酒店,图灵先生在那里教约翰钓鱼。1916年8月,他们决定不再冒这个危险了,未来的三年不能再见面。图灵先生返回印度,而艾伦的母亲则在圣伦纳兹留下来,和艾伦一起,过双重背井离乡的日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图灵一家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对于这一代人来说,世界给他们留下的遗产,似乎就是1917年的机械化屠杀,U型潜艇封锁,飞机地毯式轰炸,还有美俄革命爆发。但对于图灵一家,这些东西造成的唯一结果,就是图灵夫人一直留在英国。这一年5月,约翰被送到肯特郡的汤布里奇威尔斯附近的海兹赫斯特预科学校,于是只剩下艾伦陪伴在图灵夫人身边。她喜欢去教堂做礼拜,选了一个非常高的圣公会教堂,每个星期天都拉着艾伦去跟上帝交流。艾伦很讨厌教堂里的香,于是把它叫作“怪味教堂”。图灵夫人还要求艾伦学习水彩画,这是她的得意之技。她带着艾伦去看剧会,艾伦瞪着大眼睛,戴着水手帽,摆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他喜欢看那些学艺术的女生。

艾伦通过一本《快乐阅读》,用三周时间学会了阅读,他还用更短的时间学会了识数,并且养成了一个烦人的习惯:每次走过路灯时,都要停下来看上面的编号。但是,艾伦分不清楚左右,他在左手的拇指上画了一个红点,称为“识别点”,通过它,来判断哪边是左。

艾伦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这是一个令家人很高兴的志向。他父亲喜欢医生的高薪,他母亲喜欢医生的地位。但是,当医生总不能靠自学吧,于是他们考虑,该让艾伦去上学了。1918年夏天,图灵夫妇把他送到圣麦克尔私立学校,学习拉丁文。

比艾伦大9岁的英国作家乔治·奥维尔,曾经自称是“上层中产阶级里的下层人”,他在战前写道:

如果你是个绅士,无论你收入多少,都要咬着牙齿去表现得像个绅士。上层中产阶级的特点就是,他们没有商业传统,只崇尚军人,官员或者学者。这个阶级的人,手里没有土地,但却总是自认为,自己是上帝眼中的地主。他们不经商,只从事专业职务或者从军,以此来维持半贵族的形象。男孩们总是数着盘子里的石头,念叨着“陆军,海军,牧师,医生,律师”,用这样的方式,来计划自己的未来。

现在,图灵一家就是这么个处境。除了在苏格兰度过的几个假期之外,两个男孩几乎没有什么快乐。他们的奢侈品,就是看电影,溜冰,看杂技。在沃德那里,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持续不断的清洗,把他们从其他同龄孩子中划分出来。如奥维尔所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还不到6岁,就感受到了阶级划分。本来我很向往工人阶级,因为他们总是在做一些有趣的事,比如渔民、铁匠和瓦匠。但是,我很快就被禁止跟管道工的孩子们一起玩,因为他们是平庸的。

尽管印度公务员的薪水并不低,但图灵一家的生活并不宽裕,因为他们现在要为将来攒钱,他们必须要为一件事买单,那就是公学。至于战争,革命,通货膨胀,这些似乎都跟他们没关系,两个孩子要上公学,这就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艾伦现在的主要责任就是别惹祸,次要责任是学拉丁文,这两样事,是上公学的必要条件。

随着德国的溃败,休战期开始了。艾伦对拉丁文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在写作方面遇到了很大困难。他的手和脑似乎无法合作,写作就是跟笔做斗争,这次斗争持续了整整十年。在这期间,凡是他写的东西,要么就是打满了叉,要么就是把纸弄得奇脏。

但尽管这样,此时的艾伦仍是一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在圣诞节去拜访图拉斯坦·伊夫时,他的叔叔伯蒂很喜欢给他讲笑话,因为他总是天真无邪地咯咯傻笑。然而,这样的假期对于约翰来说,简直就像噩梦一样,因为他要照顾艾伦,这是一个谁也无法轻松胜任的事。约翰描述道:

他穿着水兵服赶时髦,它倒是挺合身,但是我完全不晓得,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水兵服更难收拾。领子、领带、围巾、腰带、裤子,在箱子外面扔得到处都是,怎么把它们弄整齐,根本就是超出了人类的智力。我弟弟一个扣子都不管,我一点不夸张,他什么东西都不管,哪只脚穿哪只鞋,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我得帮他处理所有的事,包括刷牙和抠耳朵,这些事让我精疲力竭,只有在我们去看童话剧时,我才能暂时不用为他操心。但就算在这时,艾伦仍然非常烦人,《彩虹尽头》里的绿龙和怪兽一出场,他就开叫大喊大叫……

圣诞童话剧是一年的高潮,但艾伦却不怎么感兴趣。艾伦后来回忆说,小时候我觉得这剧总是没完没了,我不知道它是周期性上演的。后来,他们回到沉闷的巴斯顿住宅,艾伦喜欢上了研究地图。他过生日时,要了一个地图作礼物,并且马上钻研了一遍。他还喜欢药方,把治疗荨麻疹的酸模合剂的成分抄下来。他有一本书,是一小本自然科学笔记,这是他母亲读的《天路历程》的补充资料。有一次,艾赛儿在给他讲书时,偷懒跳过了一篇很长的理论论文,这令艾伦生气地喊叫“你全给搞糟了!”然后跑回了卧室。不管是谁,一旦答应了艾伦的要求,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变卦也不能骗他。幼儿园的南尼也发现了这一点,回忆在跟艾伦玩的时候:

我现在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一种正直和智慧,你不能跟他耍任何虚伪的东西。我记得有一次跟艾伦一起玩,我故意让他赢,但他马上就指出来,并且吵闹了好长时间……

1919年2月,在三年的分离之后,朱利叶斯·图灵先生回来了。然而,现在再想在艾伦面前重建威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艾伦已经可以轻松地顶嘴了。有一回,朱利叶斯叫他把鞋舌整理好,说鞋舌应该像烙饼一样平。艾伦立即反驳说,烙饼明明是卷的。艾伦如果有什么想法,他会习惯说“我知道”或者是“我早就知道”,比如说,他早就知道伊甸园的禁果不是苹果,而是李子。夏天时,图灵先生带他们到阿勒浦度假。阿勒浦在苏格兰遥远的西北地区。因为有钓鱼教练,所以这次豪华的假期令他们觉得非常愉快。朱利叶斯和约翰在钓鳟鱼,图灵夫人在画海湾的素描,而艾伦则在石楠花丛中自己玩耍。他想了一个收集蜂蜜的好主意,准备在野餐时泡茶。当蜜蜂嗡嗡飞过时,他就在观察它们的飞行路线,并通过标出交会点,确定蜂巢的方位。那点脏乎乎的蜂蜜不算什么,但他的这种聪明,给朱利叶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一年的11月,艾伦的父母又走了,他又被留在沃德家,而约翰则回到了海兹赫斯特。图灵先生被调到马德拉斯的一个大城市,做财政工作,艾伦在圣伦纳兹的海边,每天配配无聊的食谱。1921年,当他的母亲再回来时,他已经快要九岁了,但还没有学会比较长的除法。

他母亲发现,这时的艾伦变了,从极度活泼,变得不爱交际了。在照片中,他那十岁的小脸庞,甚至还透着强烈的抑郁和孤僻。于是,她带着艾伦离开了圣伦纳兹,在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度过暑假之后,他们来到了伦敦,她在那里自己教艾伦。在伦敦,艾伦总是喜欢拿一块磁铁,在下水道里找铁屑玩,这让艾赛儿很操心。1921年5月,朱利叶斯·图灵被提拔为马德拉斯政府发展部副部长,负责农业和商业。12月,他回到英国,全家一起去圣摩瑞兹过冬,艾伦在这里学会了滑雪。

然后,艾伦该去上学了,可是圣迈克尔学校却不要他。女校长泰勒说,艾伦确实挺有天分,但是学校也有学校的制度。这事儿一直拖到1922年新年,艾伦的人生终于走进了新阶段,他跟哥哥一样,来到海兹赫斯特。

海兹赫斯特是个小学校,由达灵顿先生开办,布兰金先生教数学,姬丽特小姐教画画和各种类型的音乐。这里一共有36名男孩,都是9到13岁这个年龄段的,约翰很喜欢这里,他现在已经读到最后一学期了,是个好学生。然而,他的弟弟来到这里,却感觉如鲠在喉,他觉得那些制度剥夺了他的悠闲生活,简直就要把人逼疯。他现在整天就是上课、参加活动和吃饭,没有时间做自己有兴趣的事了。后来有一阵子,他迷上了折纸,开始教其他男孩折纸,约翰回忆说,他当时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纸青蛙和纸船。艾伦对地图的热爱,启发达灵顿先生举办了一场地理竞赛,艾伦得了第六名,约翰觉得地理很无聊,输给了艾伦。还有一回,学校举行音乐会,当约翰独唱《希望与荣耀的土地》时,艾伦在后排笑得差一点呛到。

复活节时,约翰离开了海兹赫斯特,去马尔伯勒上公学。夏天,朱利叶斯先生又带着全家去苏格兰,他们这次去洛金文。艾伦喜欢在山间的小路上实践他的地理知识,另外还跟约翰在湖边比赛钓鱼。

这两个兄弟,很喜欢玩一些非暴力的比赛,比如说,为了对付无聊的斯托尼祖父,他们就会玩一个游戏:谁能想办法让他停止讲那些烦人的故事,谁就算获胜。在洛金文,他们进行了一场让图灵夫人觉得十分低俗的比赛,看谁把吃剩的猕猴桃皮扔得更远。艾伦打败了他们家所有的人,他聪明地让猕猴桃皮胀起来,然后把它们高高地抛过树篱。

艾伦暂时忘记了他的责任和义务,在这里享受着令人惬意的午后阳光。9月份,父母把他送回了海兹赫斯特,当他们乘坐的士离开时,艾伦从学校里冲出来,挥舞着手臂,疯狂地追赶。但是没办法,他们只能咬着嘴唇,搭船回到印度马德拉斯。艾伦对海兹赫斯特的体制,仍然抱有不同的看法,他的平均分慢慢提高了,并且开始对老师的教学提出一些让人尴尬的意见。比如说,当说到教初等数学的布兰金先生时,艾伦对约翰说:“他对未知量x的含义的理解是错的。”

艾伦比较喜欢一些安静的小游戏或辩论,他讨厌而且害怕体育课和课后的游戏,比如其他男孩冬天玩的冰球。艾伦后来说过,他为什么擅长奔跑,就是因为当年为了躲冰球而练成的。不过他很喜欢当边线裁判,他喜欢精确地判定球出线的位置。在一次期末活动中,大家评论道:

图灵为什么喜欢冰球场

因为边线是一道几何题

后面还说,艾伦在玩冰球时,一直在:

观察场边的雏菊的生长

艾伦的母亲,图灵夫人艾赛儿,还想象着这样的场面,画了一幅素描。虽然这只是同学们对他的心不在焉的一种嘲讽,但这句话里确实有一些真实成分,因为在这个时期,有一些新鲜的事情发生了。

1922年末,不知道是谁送给艾伦一本书,叫《儿童必读的自然奇迹》。他后来告诉母亲,这本书让他大开眼界,让他知道了世界上还存在一种知识,叫作科学。这本书,不仅让他认识到什么是生命,而且也改变了他的生命之路。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曾经改变过图灵,那无疑就是这本来自美国人的书。

这本书出版于1912年,作者埃德文·特尼·布鲁斯特如此描述它:“……这是首次尝试为年轻的读者们讲述生理话题。总之,这是一次尝试,启发孩子们产生这样的疑问:‘我和其他生物有什么共性?又有什么区别?’并且给出了回答。另外,孩子们经常会问一些让人为难的问题,其中最难回答的就是:‘我是怎么形成的?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在本书中,我也尝试为那些严肃却困惑的家长,提供一些解答这类问题的基本原理。”

换句话说,这本书讲到了性科学。它从“鸡怎么进到蛋里”开始谈起,谈到“其他种类的蛋”,直到“男孩和女孩是怎么产生的”。布鲁斯特还说:男孩与女孩确实是有区别的,但不要认为其中一方高于另一方。

这个区别是什么,布鲁斯特没有细说,他将话题引到了海星和海胆的卵,然后技巧性地回到人体上:

所以,我们并不像泥马和木马,而是像用砖头砌成的马。我们是由小砖组成的,我们为什么能长大,就是因为一块砖分裂成两个半块,然后半块又能长成一整块。但是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些砖如何决定自己什么时候长,以及哪里长得快、哪里长得慢、哪里不长。

生命的成长过程,是这本书里最重要的科学话题,但布鲁斯特并没给出详细的解释,他只是描述了这些现象。有意思的是,就在1911年10月1日,当艾伦·图灵的小砖第一次分裂的时候,生物学家达西·汤姆普森教授向英国学会报告说:生理学的本质问题,就像谜一样不可解。

还有一件事,《自然奇迹》也没说清楚,那就是人的第一块砖是从哪来的。它只给出了一个让人不解的暗示,说:“蛋本身也是来自一个细胞的分裂,当然,这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这个过程的细节,就要留给那些“严肃而困惑的父母”来解答了。图灵夫人在这个棘手的问题上,也像布鲁斯特一样,采取了隐晦的手法。她给在海兹赫斯特的约翰写了一封信,以鸟和蜜蜂开始,以“不要越轨”结束。可以想见,艾伦应该也是被用同样的方式教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