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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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腥的诞辰

一、

北京市区早就禁绝了街头卖艺,但冯斯的学校本来所处地点相对偏僻,管制也松一点,所以现在这个小文化广场上挤了不少人,围观着一场猴戏。

表演的猴子是一只中国境内常见的猕猴,身上的毛掉了不少,脸上有一个赤红色的肉瘤,看外形十分丑陋。但它的身手异常的灵活,借助着几件铁棍、铁环、儿童自行车之类的简单道具,表演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精彩动作,换来围观者们的阵阵掌声。

在一口气翻了几十个跟斗之后,猴子开始喝水进食,休息一阵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到场中,捧着一个铁盘向观众要钱。这个小姑娘长得很是水灵,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十分可爱,就算有不想掏钱的人,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也会心软。

小姑娘转了一圈,铁盘里装满了零钞,其中也夹杂着几张大票子,看来收入颇丰。她正在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钞票,人群忽然散开了,两个染着火红头发的青年人走了过来。这两人一胖一瘦,穿着印有死亡重金属图案的背心,脖子上挂着粗长的银链,右肩上都纹着一只凶恶的大鹰,看来不是善茬,而围观的人们就像看到了信号一样,都赶紧离开了。

两个青年来到小姑娘面前,凶神恶煞地看着她,小姑娘打量了他们一下,再看看周围快速散去的人群,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这一片是我们罩着的,你在这儿卖艺,就得上供,明白吗?”胖青年恶狠狠地说。

小姑娘手里依然往钱袋里装钱,嘴里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八十年代录像厅港片的台词,地摊淘来的民工背心,批发市场论斤吆的狗链子,街边铺子三块钱包洗剪吹的染发水平,比贴纸质量还糟糕的纹身……这年头的地痞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能不能先学会丢脸两个字怎么写?”

胖流氓勃然大怒,伸手就是一耳光向她扇了过去。但手刚刚挥到一半,一道黑影猛然从旁边窜出,胖青年惨叫一声,收回手来,上面已经多了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印。那是那只丑陋的猴子,眼见主人受到威胁,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了过去,重重地一口咬在胖流氓的手腕上。

瘦流氓见势不妙,抬腿想要踢,但猴子反应奇快,一下子蹿到一旁,瘦流氓收脚不及,一脚踢了个空,倒是差点把自己的脚扭伤。他更加恼火,从腰间拔出一样东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虽然同样是劣质货,但这毕竟还是管制刀具,危险性不小。

猴子也看出了这把刀的厉害,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退后,瘦流氓则和捂着手腕的胖流氓左右夹击,一步步逼了上去。小姑娘又摇了摇头:“天堂有路你们不走,我也救不了你们啦。”

她抬起头,好像是在望天,无精打采地嘟哝着:“快点动手吧,免得一会儿把警察招来……”

这句话简直像是个召唤咒,两名流氓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脖子,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了一起。砰地一声响,两人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

小姑娘这才低下头,看着刚刚出手击倒这两个流氓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高超过了一米九,一张脸显得端方忠厚,但体形魁梧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他望着小姑娘,语气里充满了埋怨:“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嘛,你还真缺这点儿卖艺的钱么?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出门在外……”

“出门在外千万不要惹是生非,能退让就尽量退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姑娘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下去,“行啦行啦,区区两个小地痞,不会影响世界和平的。你那么大的个子,胆子比我还小呢。”

身躯魁伟的年轻人宽容地一笑,并没有生气。他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好啦,赶紧收拾收拾快走吧,这两个小流氓应该是底层的小痞子,上头还有头目管着的,别把那帮人一窝蜂都招来了。”

小姑娘这次顺从地点点头,转身招呼猴子,却突然间惊叫一声:“哎呀,伤口又流血了!”

果然,猴子的胸口渗出了一丝丝血液。小姑娘连忙给它涂药,口中抱怨连连:“都怪那个姓冯的!要我说,直接把他抓回去关起来不就了结了?干嘛弄得那么复杂?”

年轻人摇摇头:“二叔既然那么吩咐了,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按二叔的脾气,这要放到以前,别说抓他回去,杀了他都有可能,但现在却非得留着他。照我看,恐怕是有什么大的危机临近了,二叔不敢扔掉这个保险。”

“就他那副样子,真能变成……保险?”小姑娘一脸茫然。她咬了咬嘴唇,忽然郑重地问:“会有那么糟糕吗?那个东西……真的会觉醒?”

“但愿不要,”年轻人说,“它已经沉睡了那么久,还是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的好。否则的话……”

二、

“喂!你打算睡上一年是吗?快醒醒!”文潇岚伸出手,在冯斯耳朵上重重地一拧。

冯斯痛叫一声,捂着耳朵慢慢睁开眼睛。他正躺在宁章闻的床上,看样子睡了很久了,而宁章闻却坐在电脑前,双手频繁地进行操作。

“让我们俩干活,你一个人享清福,倒还真美!”文潇岚一面说着,一面替宁章闻倒了一杯水。宁章闻仍然是微微一咧嘴,表示谢意。虽然他已经渐渐能和冯文二人说一些话,但是笑这个表情,却始终未能恢复。

“我那是在统筹全局,你不明白。”冯斯伸了个懒腰,脸上依旧睡意正浓。

“你上次给我那张照片,要我帮你查出背景里那座山的名称,我已经查出来了。”文潇岚说。

冯斯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哪儿?”

虽然仍旧没有把父亲去世那一夜的真相告诉文潇岚,但冯斯还是把父亲与祖父的合影交给了她,托她帮忙查找那座山的名称与位置。文潇岚家境不错,从小就对旅游情有独钟,也认识不少全国各地的旅游爱好者。而对于冯斯,她似乎始终带有一种宽容,总是尽量帮他的忙,不去追问太多。

“我用马甲把这张照片传到网上,就说照片是我即将死去的患老年痴呆的爷爷一直捏在手里的,我需要找出照片的所在,为他了却心愿,”文潇岚说,“这样的故事很好编——别以为就只有你会编心灵鸡汤。”

“你办事,我放心。”冯斯十分满意。

交给宁章闻的任务则复杂许多了,因为那张大脑状的怪物图片万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鬼知道会招来些什么。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宁章闻利用黑客技术侵入全国各地的图书馆数据库,从中检索相关内容。这么庞大的工程量当然不可能光凭人力完成,所以宁章闻首先还得编写一个自动智能检索的程序。这样的挑战极大地激发了宁章闻的热情,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

“我们俩都有活干,那你干什么?梦神仙姐姐?”文潇岚问。

“别说得那么庸俗,我只是在等五一长假。”冯斯说。

“五一?干什么?”文潇岚不解。

“去一趟东北,”冯斯神秘地一笑,“你们俩都有活干,我也有活干。”

“你反正天天逃课,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长假,还装模作样等什么五一?”文潇岚十分不屑。

冯斯一脸苦相:“线性代数的老师已经放出风来,我要是再缺她一次课,她就不让我这学期及格。老处女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恶……”

现在已经是四月二十九号,第二天没课,相当于长假已经开始。冯斯早已买好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但没想到就在出发前一天,文潇岚居然已经找出了他的家乡所在。

“这座山叫双萍山,位于贵州西南的一个乡,风景一般,交通不便,所以去过的人很少,”文潇岚告诉冯斯,“你得先到贵阳,换汽车到晋安县,然后再换一次车……”

“够麻烦的,”冯斯琢磨着,“而且那种偏僻的山区,指不定遇到什么事,七天时间不够,只能放到暑假再说了,我还是先去东北吧。”

“行,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把去双萍山的行程须知都帮你整理好了。”文潇岚点点头。

冯斯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次不管我要做什么,你都完全不问为什么,这真是不像你的性格。难道你是在表达对一个丧父丧母的穷光蛋的同情?”

“我只是觉得,你这次可能真正遇到了大麻烦,”文潇岚慢悠悠地说,“你不说,并不代表不信任我,也许只是不想把我卷进去,那反而是看重……尊重我的表现。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尽力帮你,让你早点摆脱这个麻烦。”

冯斯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我真是垃圾小说读多了,满脑子都觉得女人就是应该寻死觅活‘你必须告诉我真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就是你有别的女人了……’现实生活和八点档电视剧还是不一样的啊。”

文潇岚白了他一眼:“就你那副德行,还想有什么别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咳嗽一声:“我巴不得能有个女人管管你那张破嘴。说正经的,你的事情虽然你极力想要保密,但一口气死那么多人,消息不可能不传出来,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况……我也略微知道了一点。你要小心。”

“我会的。对了,给我点零钱,暴眼儿新疆大爷的羊肉串该开卖了,我去给宁哥买点串儿。”

“直接破整钱不就行了么?”

“新疆大爷每天刚开张的时候都缺零钱,给他一百的就跟要了他亲命似的:‘跟你们说了好多次了嘛,我哪有那么多零钱找嘛,要不然你就干脆烤五十串嘛……’”

文潇岚被逗乐了,伸手掏出钱包,然后一拍脑袋:“哎呀,我也没零钱了,都给猴子了。”

“猴子?什么猴子?”

“今天早上陪去文化广场那边买东西,路上见到一个耍猴卖艺的。那只猴子虽然丑了点,演得特别好……”

“丑?是不是身上斑秃、脸上有一个红色的瘤子?”冯斯打断了她。

文潇岚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么?”

“不只是见过……”冯斯沉吟着,“猴子的主人是什么人?你见到了吗?”

“见到了,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长得挺可爱的。”

“小女孩?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壮实的男人?”

“周围的观众里好像有个高个子壮汉,但我没注意,给过钱就走了。”文潇岚说。

“你去替宁哥买串儿吧,他不喜欢羊肉串,喜欢肉筋和板筋,再加一串肥腰。”冯斯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是想要去找那只猴子吗?”文潇岚反应很快。

“不是我想要找那只猴子,是猴子想要找我。”

冯斯骑上自行车,把附近几个可能街头卖艺的地点都逛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那只猴子。不过他在文化广场从几个跳舞的大妈嘴里打听到了白天发生的那场打斗。

“那个大个子好厉害,就跟电视里的特工一样,一下子就把那两个小流氓给整晕了,”大妈兴奋地描述着,“那帮子浑小子就是不学好,成天捣蛋,这回有人能治他们了……”

冯斯耐心地听完大妈的聒噪,再一次确认了广场跳舞大妈是超越人类认知的神一样的存在。以眼前这位大妈为例,当旁人见到寻衅滋事的地痞避之不及时,她却以看谍战电视剧的心态围观了整个过程,并且牢牢记住了小女孩和大个子的长相特征。

我党的地下工作做得如此之好不是没有原因的,冯斯想。

可惜的是,大妈毕竟不是职业间谍,没有跟踪到两人一猴的去向,但冯斯倒也不着急了。很明显,这两个人的任务就是死跟着他,那么他们迟早还会再现身。他只是隐约记得在地下室打倒自己的那个人似乎不算特别高,但也可能是当时看花眼了,无论如何,猴子是肯定没错的。

“谢谢您,下次你们表演的时候,我一定来捧场。”冯斯对大妈说。

大妈满面红光:“多叫点同学来。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听点儿红歌受受教育……”

第二天一早,冯斯坐上了去往沈阳的动车,然后换长途客车到达小城。他按照审讯记录上的地址找去,发现原址果然已经拆迁了,现在那里是一片商用楼。他又找到当地派出所,以他招牌式的亲切笑容和三寸不烂之舌与极不耐烦的户籍民警磨了半天,总算磨得对方嘟嘟囔囔地帮他翻找拆迁资料。

“算啦算啦,大学生放着假期不玩出来做社会调研也不容易,”他从一个文件柜里搬出一摞布满尘土的卷宗,“都在这儿了,你自己找找看吧。快点儿啊,要下班了。”

冯斯匆匆忙忙地翻阅着资料,终于找到了那个叫翟建国的人的去向。他所在的小区居民已经整体迁移到了另一处新建的高层住宅。当然,这个所谓“新建”,也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从派出所出来打上车,花了十五分钟才坐到翟建国所在的新小区,这个距离对于这座小城而言已经算远了。眼前的高层建筑外面看起来光鲜气派,走进去却能看到墙皮上斑斑驳驳到处都在脱落,某些墙体可以见到隐约的裂缝,甚至连电梯都坏了,建筑质量可见一斑。

这又是一个穷人住的地方,冯斯得出了结论。

他脚步轻捷地爬上十一楼,来到翟建国家,敲响了门,但等了一分钟,门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翟建国不在家?

他很不甘心,又继续敲了十多下,屋内终于有了响动。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后,门慢慢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他弓腰驼背,脸就像一张风干的橘皮,浑浊的眼球里充满了警惕。

“你是谁?”老人用嘶哑的嗓音问。

“我……我是来找翟建国先生的。”冯斯说。

老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了冯斯好一阵子:“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他颤巍巍地向屋内退了一步,准备关门,冯斯连忙伸手挡在了门板与门缝之间。门板狠狠夹到了他的手,他顾不上疼痛,大声喊道:“我是为了十九年前的事情来找你的!”

翟建国愣住了,手上停止用力。冯斯接着说:“我见过一份和你有关的审讯记录,但没能看全。虽然不知道你当时为了什么被捕,但我想告诉你,我的生日就是在你被审讯的前一天!”

翟建国脸色大变。他站在原地,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抽搐了几下,眼神里充满痛苦和惊惧,像是回忆起了一些极其不愉快的往事。冯斯不敢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等候。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翟建国突然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什么十九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什么审讯!你快点滚!”

他双手揪住冯斯的外衣领子,用力把他往外推。这双颤抖的手并没有多大的力气,但冯斯没有办法和这样一个衰迈的老人角力,只能随着对方的推搡一步步向后退。

“翟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是一段不太让人舒服的记忆,但是我求求你帮助我,”他一面退后一面说,“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为了它我已经……”

他没能把这段话说完,因为翟建国骤然松开了手,捂住自己的心脏,一脸的痛苦,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冯斯忙扶住他,把他扶进房里平放在沙发上,然后四处寻找药物。

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值钱的物品,唯一一台十八寸的彩电估计年纪比冯斯都大,正在用明显失真的色泽播放着本地新闻。低瓦数的节能灯发出惨白而黯淡的光线,照亮了房间里到处都是的各种杂物和垃圾,灰尘铺满了几乎每一处角落,墙角的蛛网摞得层层叠叠。但冯斯注意到,有一处地方却打扫得十分干净。

那是一具木质的佛龛。佛龛和摆放在佛龛中的观音像一起,被擦得一尘不染,面前的三支香刚刚燃完一半。檀香味儿混杂在充斥房间的霉臭味当中,显得十分奇特。

冯斯在翻箱倒柜找药的时候,还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墙上贴着许多神像:貔貅、秦琼尉迟恭、钟馗,甚至还有我国的开国领袖的画像。除此之外,道教辟邪的符纸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护身符也随处可见,这些东西冯斯在他的骗子老爹手里早就看熟了。

这个翟建国还真是病急乱投医呢,冯斯想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成这样、恨不能把古今中外的守护神全都堆在家里?

他终于在卧室的抽屉里找到一瓶硝酸甘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翟建国的嘴里塞了好几片。过了一会儿,翟建国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需不需要打120?”冯斯问。

“不必了,躺一会儿就好,”翟建国摆摆手,“120的钱我给不起。”

冯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翟建国慢慢喝完水,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他看着冯思,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又没有说出口。

“您不必感到有什么愧疚,”冯斯说,“喂你吃药是做人的本分,拿来施恩要挟就太让人恶心了。以前的事,您实在不想提就算了,我再去想办法吧。”

他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个枕头,给翟建国垫在背后,然后向大门走去。手刚刚放到门锁上,翟建国忽然在身后说:“等一等!”

背向翟建国的冯斯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看来各种垃圾影视剧也不只是光骗人,他想,欲擒故纵这一招真的管用了。

他走回到翟建国面前,翟建国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细审视了他一番,忽然说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脱裤子。”翟建国总共就说了三个字。

不是吧,这么大年纪还刚犯了心脏病,居然有这种嗜好?冯斯的毒舌险些就要发动,但突然之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明白了翟建国说这句话的用意。

“不必脱了,我知道您想要问什么,”冯斯说,“我的右腿内侧,靠近膝关节部位的大腿皮肤上,是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形状有点像海星。”

翟建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里再次泛出之前那种恐惧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沙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观音像前,费力地跪了下去。

“菩萨保佑……神明保佑……妖邪退散……”他嘴里喃喃地祈祷着。

三、

十九年前。

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五点半的刻度,下班时间到了。

翟建国叹了口气,收拾好面前的东西,脱下穿了一天的白大褂,换上便装。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估计道路上已经结起了瓷实滑溜的黑冰,待会儿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家了。比灰蒙蒙的天空更加阴霾的是他的心情,连续一个月生意惨淡,今天更是枯坐了一天没有一个病人上门。没办法,就兜里这点钱,还是舍不得买肉,只能回家把冬储的土豆白菜乱炖一锅将就将就了。

有时候他会悄悄后悔自己不该辞去公职而跳出来自己搞私人诊所,塑料厂保健站的工作固然又苦又累又得受气装孙子,还被正经的医生瞧不起,但至少是每个月有人发工资的铁饭碗,穷也不至于饿肚子。而现在弄得表面光鲜朝不保夕,真是何苦来哉。这几年流行一首歌,叫《春天的故事》,然而改革开放的春风说起来真好听,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把翟建国这样的人的脑袋吹傻而已吧。

翟建国把诊所里的灯——其实统共也没有几盏——都关掉,准备锁门然后到隔壁国营商场的存车处去取自行车,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身前这个高大的壮汉,粗略估计此人身高有一米九,一条胳膊简直比他的大腿还粗。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一把把他推进诊所,随手关上了大门。

“哥们儿,你如果想打劫,恐怕是找错地方了,”翟建国并不惊慌,“我浑身上下一共有八块六毛三分钱,这个诊所里还有一堆中药材和几个听诊器、温度计、血压计,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汉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的身子提起来,提到诊疗室里,放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随即抄着手守候在一旁一言不发,虽然并没有动手伤害他,但只要翟建国试图站起来,他就会毫不客气地一把把他按回到椅子上。翟建国心里直犯嘀咕,不明白对方想要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医疗事故来寻仇的家属?但仔细想想,自己开诊所半年以来,治疗的病人本来就不多,所患多数也是几剂药就能治好的头痛脑热的常见病,不应该有什么病人被自己耽误了然后来报复啊。

翟建国试着和大汉说话,但大汉压根就不理会他,眼见着天越来越黑,他十分无奈。不过当时钟指向八点钟的时候,诊所的门终于又被打开了,这次一共进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女的大着肚子,步履维艰,看来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

一个面容消瘦、鹰钩鼻子的中年人来到翟建国面前,用一种礼貌却又同时带有居高临下意味的口吻说:“翟医生,很抱歉把你留在这里,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帮忙,希望你能配合。”

“我敢说不配合吗?”翟建国苦笑一声,“不过我这么一个九流的小医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你。”

“我需要你替她接生。”对方回答。

“这个,不是我不愿意帮忙,而是我没有这个能力,”翟建国搔了搔头皮,“我开的只是中医诊所,条件很差,根本就没有接生的设备……”

翟建国还没说完,中年人挥了挥手,他身后一个矮壮敦实的秃头汉子走上前来,在他面前放下一个大箱子,并把箱子打开。翟建国往里面一瞧,止血钳、产钳、手术刀、针管、医用棉签棉纱等各种器具和药品都齐备,甚至还有杜冷丁、吗啡和肾上腺素。

“准备得还真是充分啊。”翟建国喃喃地说。他是一个聪明人,不必多问就能猜得到,这帮人之所以不把产妇送往现代化的医院,必然是因为这次分娩不能为外人所知。而他的小诊所里只有他一个人,事后要让他保密也容易一些,甚至于……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但面对着眼前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他既没有反抗的可能,也没有逃走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反正也没有我说不的余地。不过我得现翻翻书,说实话,妇产科的知识我只是学过,还从没有实践过。”

“那就当是你第一次实践好了,”中年人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是一次不许失败的实践。”

翟建国的冷汗一下子干了。

好在接生的过程十分顺利,翟建国甚至觉得自己压根就没帮上什么忙。产妇的身躯很瘦弱,却非常坚强,连叫喊声都一直死死压抑着,为他省了很多麻烦。最终脐带被剪断,孩子平平安安地包入襁褓,翟建国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他一面在厕所里洗手,一面胆战心惊地想,这帮一看就像是黑社会的陌生人会用什么方法来让自己保密呢?

此外,那个鹰钩鼻子的男人隐隐有点面熟,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刚才全副精力都放在动手术上,无暇他顾,现在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这张脸肯定是看到过的。

对了,想起来了!翟建国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是上过电视的。前两个月有一条挺感人的新闻,讲一个山沟里的道士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婴儿,悉心照料了一年多,于是电视台专门跑去拍了个专题报道,那个道士脸上的鹰钩鼻子颇为醒目。

——中年男人就是那个道士!但现在,他穿着便装,剃短了头发,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电视剧里的黑道大哥的瘆人气势,和电视里那个略带点腼腆的道士完全是两码事。

真是奇怪,放着道士不当,跑到这儿来逼我接生,这是为什么呢?翟建国想不通,也没时间去多想,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快想法子逃走。

厕所里的温度比诊疗室低很多,那是因为窗户有些漏风,他看着这扇小小的玻璃窗,粗略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型,觉得完全可以钻出去。问题在于,那个壮汉就守在厕所门口,自己开窗跳窗肯定会发出声响,这样肯定逃不掉。

翟建国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诊疗室那边突然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壮汉一时也顾不上监视翟建国了,转身冲了过去。翟建国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喊叫的内容大致是“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怪物啊!”“快逃吧!”

怪物?翟建国心里咯噔一跳。自己的诊所里怎么会出现怪物?还没等他想清楚,诊疗室里传来几声沉闷的钝响,随即一个东西飞了出来,正落在他的脚边。他定睛一看,差点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那是一条胳膊!一条粗壮的、肌肉纠结的、上面纹了一个虎头的胳膊,正属于半分钟前还在监视着他的那条壮汉。而现在,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大汉居然莫名其妙就遭到了毒手。

看着这条断口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断臂,翟建国实在无法忍受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但他的惊叫并没有引来什么人,因为诊疗室里的动静比他的更大,除了人们的尖叫声和器物的碰撞声之外,他还能辨别出某种奇特的喘息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垂死的巨兽,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慑力,但自己的诊所里充其量就有一些晒干的海马和蝉蜕罢了,哪儿来什么大型动物。

难道是婴儿在作怪?翟建国心里又是一跳,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这一大帮子一看就有钱有手段的人,放着好好的大医院不去,偏偏胁迫自己这个半吊子医生为那个女人接生,难道就是因为他们知道生出来的婴儿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刚才呼喊的“怪物”,就是指的婴儿?

我亲手接生的婴儿,竟然会是杀人的……怪物?

翟建国没有时间去多想了,更加没有胆量亲眼去看一看。诊疗室里充斥着肢体被折断撕裂的响声和人垂死时的惨呼,还有一些更加古怪的声音,就像是猛兽在……啃噬进食,浓重的血腥味已经散布开来,他哪里敢靠近?趁着无人监视,他费力地从厕所的窗口钻了出去,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一路上不断滑倒在结冰的地面上,却又每次都立刻爬起来,仿佛半秒钟也不敢多停留。在他的身后,小小的诊所里杂乱的声音听来有如地狱。

四、

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翟建国已经很平静了,或许是布满全屋的神像给了他慰藉。但说完之后,他仍然显露出十分疲累的神情,这并不仅仅来自肉体的疲惫,更多或许说明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十九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然深深刻在他心里。

冯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半天没有言语。虽然之前他也猜测到了,翟建国所牵涉进去的这起案子多半充满血腥和惊悚,但却万万没想到,其中还包含着一些超自然的事物。他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黑白照片上的那个像脑子一样的庞然大物。

真是他娘的活见鬼啊,冯斯觉得心里一股无名火起。虽然他过去的生活也一样充满挫折坎坷,母亲早逝,和父亲关系很僵,但无论如何,却总还是在“正常人”的范畴里。但从父亲死亡的那一夜开始,各种各样离奇的事件开始缠绕着他了。如果是“正常的”事件,无论上课点名、缺钱花挣钱、和父亲吵架、和别人打群架,他都能从容应付,但是假如从此以后要面对的都是一些超越日常认知的东西,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冯斯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现在并不是忧愁烦恼的时候,因为忧愁烦恼从来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在房间里踱着步,似乎是在欣赏翟建国那些体现了世界宗教大和谐主题的神仙画像,直到头脑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口发问:“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么样?我那副疯疯癫癫的德行,当然是招来了民警,”翟建国苦笑一声,“我把之前发生了什么告诉了警察,他们赶忙带着我重新回到诊所,在那里……在那里……”

冯斯看出他的情绪似乎又要激动起来,忙把热水杯子递给他,但翟建国推开水杯,从身前的茶几上抓起一个装着便宜白酒的酒瓶,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冯斯并没有拦阻他。几口烈酒下去,他的呼吸才渐渐均匀,继续说下去:“我们刚刚一进诊所的门,就能闻到浓得让人想要吐的血腥味。走进诊疗室,那六个男人已经完全被撕成了碎块。是的,碎块,那种感觉已经不仅仅是他们被狮虎之类的猛兽吃掉了,还像……还像……”

翟建国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咬着牙说:“好像是先被猛兽撕咬,再被大象踩过一样。那会儿天很冷,但室内有暖气,血液还没有完全凝结,溅得满墙满天花板都是,地上散落着内脏和骨渣。凡是进了诊疗室的人,没有一个不呕吐的。”

冯斯想象着当时惨烈的景象,禁不住打了寒战,但他很快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您刚才说,那六个男人被撕成了碎块。那么孕妇和那个婴儿呢?”

“当我们回去的时候,你们和你的母亲都不见了。后来法医想办法把尸体碎块拼凑了起来,发现确实只有那六个男人,既没有婴儿的也没有女性的,你们就在我离开的那短短几十分钟里失踪了。”

“至于我,自然成了头号嫌疑犯,但是无论怎么审讯,我一口咬定什么都没看见,我身上也确实没有沾上死者的血迹,所以到了最后,我还是被无罪释放了。然而警方最终没能找到真相,而那个可怕的凶杀现场的场景终究还是传出去了,在这样的小城市里,这种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得和飞一样。有人说我勾结黑社会,但更多的人说我用诊所的外表掩饰、背地里偷偷搞茅山邪术害人,还说凡是到我的诊所看过病的人,都中了我的邪术。他们传得煞有介事,连我的师承来历都一条条编得很清晰,我的诊所怎么可能还开得下去?”

“想要回厂里去继续当保健站的大夫,也不可能了。那几年正在搞国企改革,厂里为了下岗名单闹得焦头烂额,三天两头有下岗职工去闹事儿,我这样自己傻了吧唧扔掉铁饭碗的,他们求之不得,当然不可能再把我弄回去。折腾到后来,我自己也心灰意冷了,偶尔打打零工,吃着低保,就这么等死吧。”

难怪不得眼前的翟建国如此颓废潦倒,他所遭遇的是货真价实的无妄之灾。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成为了这个离奇事件的牺牲品,最终变成了一个颓废的糟老头子,还得依靠着各种各样的神佛来压制内心深处绵延了十九年的恐惧。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逆料。

但冯斯却顾不上去为翟建国的命运而感到悲伤了,他的脑子里已经被巨大的信息量填满了,尤其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的生母,你见到了她的,能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吗?”冯斯急忙问。

“我想想啊……那个女人长相很普通,尖脸,小眼睛,鼻子有点高……”翟建国回忆着。他所描述的这张脸,和冯斯记忆里母亲的面孔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他由此终于可以斩断内心里存留的那最后一丁点侥幸:妈妈果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活了快二十年,才发现自己连亲生父母都没有见过,更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冯斯又问。

翟建国摇摇头:“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既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和带她来的几个男人说话。我唯一能记得的是,她虽然瘦小,却很坚强,完全不像一般的产妇那样叫得那么厉害——产痛是很可怕的。”

冯斯随手抓起酒瓶,也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劣质烧酒倒进嘴里就像是一团火,烧得口腔和喉咙火辣辣的,但这却正好是他需要的感觉。已经不必再做什么乐观的幻想了,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身世可能牵动着许多惊人的秘密。已经出现的两拨敌人只是一个开始,往后可能还会有更多更凶险的人与事等着自己,而他还必须在这些危险的夹缝中努力寻找到真相。

“对了,那个鹰钩鼻子的中年人,在哪个道观?”冯斯想起了这个问题。假如这个男人果真当过道士、或者像父亲冯琦州那样假扮过道士,总应该在道观里留下一点记录。

“就在出城往南大约四十来公里的山上,叫什么栖云观的,”翟建国回忆着,“应该是个挺小的道观,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那我就不打扰了。”冯斯说着,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起身离去。开门出去的时候,翟建国忽然叫住了他。

“小伙子,你的生活是不是也被搅得乱七八糟?”翟建国问。

冯斯停住脚步,想了想,回答说:“不是一般的乱七八糟,或许会天翻地覆也说不定。”

“那么,记住我现在这幅模样,”翟建国的言辞很诚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你能始终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

“走在你想要走的路上……”冯斯重复了一遍,“我会记住这句话的。谢谢您。”

走出这片小区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冯斯等了很久才等到一辆黑车,直奔市区找了一家便宜宾馆。躺在略带点潮气的床单上,他呆呆地看着已经脱落了不少墙皮的天花板,回想着在翟建国家里听到的一切。

自己的出生果然不同寻常,不单是有一群貌似黑道的家伙把生母带到私人诊所进行秘密接生,还在事后酿成了至今没有查明真相的血案。按照翟建国的形容,他听到了类似于巨型猛兽撕咬啃噬的声音,后来的现场也惨不忍睹。那么,到底是谁有那样超越常人认知的力量、造成了那样的惨案呢?

这他妈的简直就像是恐怖片里的情节,冯斯闷闷地想,生化怪兽?外星人?异形?妖怪?恶灵?这些原本是自己嗤之以鼻的东西。确切地说,他还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的,但却从不认为外星人会主动寻求和地球人的接触,并且认为自己有生之年是没有什么机会撞上一个外星人的。但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撕裂六个成年人,那样的力量到底该怎么解释?这已经不仅仅是查清自己身世的问题了,它还严重地牵涉到一个成年人的世界观,一个向来自信满满、绝不相信任何超自然事物的聪明人的世界观。

要不然,其实是翟建国在说谎?他掏出手机,用时间和诊所名称等关键词进行了搜索,发现这桩发生在十九年前的血案在某些网络论坛上也有被提及,关于事件真相的猜测自然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比如有人说那是厉鬼附身在婴儿身上的复仇;有人说翟建国本来是个妖道,那起事件是他布下的血腥祭祀,用六个活人的血肉去打开妖界的大门;有人说那是当年侵华日军731部队留在东北的生物武器。但刨去这些荒谬的猜测,那些帖子对案件的基本事实的描述是一致的,也和翟建国所说的相吻合。

看来我真的需要重塑一下世界观了,冯斯在睡意朦胧中无限郁闷地想着,马大胡子骗人。

第二天他乘坐一辆破破烂烂的“旅游专线”车找到了那座名叫栖云观的道观。这座道观规模很小,也几乎没有什么香火,整体显得破败凋零。现在整个道观里只剩下了三个道士,老观主已经接近八十岁,一个中年道士是个独眼龙,另外有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道士,满脸脏污,瘸了一条腿。

就凭这老弱病残的组合,就算想要把道观重新修葺一下,也注定是有心无力。冯斯给了两百块钱的香火钱,这对于那些大道观来说根本就是毛毛雨,但这座小道观却似乎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巨款了,老观主也显得颇为热情,颤巍巍地扶着拐杖出来,吩咐中年独眼道士去做饭招待客人。

“不必了,我一会儿还得赶时间,”冯斯谢过观主的盛情,“我来这里,其实是想找您打听一个人。”

观主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位贵客,是想要打听玄和子吧?”

“没错,就是那位曾经收养过弃婴的玄和子道长。”冯斯说。

“请你马上离开!”观主猛一摆手,拄着拐杖转身就走。冯斯想要跟上去,却被独眼道士拦住了。这个道士力道不小,冯斯伸手推了一把,居然没有推开。

“您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冯斯大喊,“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对其他的并不感兴趣!”

“过去种种,早已烟消云散,”观主说,“道家清修之地,请不要再用俗事来搅扰了!”

“清修你大爷!”冯斯破口大骂起来,“你以为我不能猜到发生了些什么吗?那个玄和子根本就不是道士,只不过是假装成道士而已,你虽然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收留了他,因为他许诺给你好处!”

观主浑身一颤,停住了脚步,冯斯知道自己猜中了,索性接着说下去:“他只是需要一个身份,以便长期呆在这里,寻找他想要找的东西。而穷山沟里的人受限于教育水平,往往比较迷信,假扮成道士更容易骗取他人的信任。而你,就做了他的帮凶!你是他的帮凶,所以你不敢回答我!”

观主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转回身来。他打了个手势,独眼道士离开冯斯,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观主坐了下来,嗓音低沉地说:“玄和子所收养的孩子,就在那边。小心别吓着他,他很怕生人。”

观主伸手指向那个瘸腿的小道士。冯斯心里一动,看向小道士,这才发现他不只是腿瘸,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痴痴呆呆,似乎是有先天的智力缺陷。小道士似乎对冯斯有些兴趣,凑得很近,但看到冯斯望向他,他立马显得很是畏惧,一下子缩到了一根柱子后面,露在柱子外的道袍袖口显出和他的身材不相符的宽大,还打着补丁,显然是用成人的旧道袍改的。

这个小道士其实年纪比我还大一丁点,冯斯想,可是看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当初玄和子收养他的时候,我们其实早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们道观的道士,”观主说,“就在那件事之前的半年,他来到我们道观,许诺每个月给我们一笔钱,要我们让他以道士的身份生活在观里。他不但当场支付了一年的钱,还答应离开之前再给我们一笔额外的谢礼。你也看到了,栖云观又穷又破,从我师父那时候开始就想要修缮,但就是凑不出钱来。所以我……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

“倒也不能怪你,世道艰难,求生不易,换了谁都会动心。”冯斯捧着独眼道士送上来的热茶,说话倒也客气了不少。

“我当然也问过他到底为什么要生活在我们这个贫困艰苦的地方,而且还是长期生活,他告诉我,他只是需要在附近寻找一些东西,”观主说,“大概是担心我们也起不必要的贪念,他多说了几句,说他要找的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掩护他的身份就行了。”

“找寻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冯斯忽然灵光一现,“他要找的,其实是婴儿对不对?他在观里,一定经常到附近的山村里去,了解哪里有女人怀孕,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观主十分诧异,“难道你……难道你……”

“我猜,我可能就是他真正想要找的人。”冯斯微微一笑。

观主瞠目结舌,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冯斯摆了摆手:“别费劲了,您那副身子骨,动一动够累的。放心吧,他要找的人未必就是食人魔王,食人魔王也未必乐意吃你这么老的肉,对吗?”

“这……说得也是,”观主搔搔头皮,“你好歹还捐了香火钱呢,给钱的都是好人……我还是接着说吧——我说到哪儿了?”

“我正在问您,他是不是很在意附近那些怀孕的女人?”冯斯说。

“没错,他假扮成一个有善心的道士,到处寻访孕妇,给他们送安胎的符咒,所以附近的村民都很尊敬他,”观主说,“我一度怀疑他是个拐卖人口的罪犯,但村子里生下的几个孩子都并没有任何危险,相反他还去送过药,所以我们也就慢慢放下了疑心。直到他收养了慧心……”

“他是怎么收养这个孩子的?捡到的?”冯斯问。

观主摇头:“不,孩子是个遗腹子,母亲是山村里的普通农妇,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丈夫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因为建筑事故身亡。但是据说,当时他身上的伤口很是奇怪,并不像是意外造成的,似乎有谋杀的可能性。不过,那样一个外地民工死了,本来也就没人特别关注,建筑公司和开发商更是全力想办法息事宁人,所以最后还是按照事故处理掉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他的母亲也因为意外而去世了,对吧?”冯斯目光炯炯。

“嗯,半个月之后,一场看起来并不严重的感冒,转化成了急性肺炎——或者只是看上去像急性肺炎,”观主叹了口气,“而那一家人在当地的亲戚也都很穷,没人愿意多养一个,所以玄和子顺理成章把他抱回来了。他应该是对慧心抱有很大的期望,甚至连慧心睡觉的时候都守在身旁,后来慧明——就是我这个独眼徒弟——还曾经发现,玄和子和几位上山来的香客偷偷交谈,那些人其实应该是他的同党,大概是来打探慧心的情况的。”

“但是慧心渐渐长大,智力却明显有些不正常,一条腿也逐渐失去功能,看得出来是先天的缺陷,这让玄和子十分失望。他开始变得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对我和慧明恶语相向。只是他答应给的钱一直都在付,我也就一直容忍着他,贪欲作祟啊,唉!”

“后来就到了那桩血案的日子……对,就是市里私人诊所发生的那件案子。那起案子发生之前的半个月,有一个同伙到山上来找玄和子,玄和子和他交谈完之后显得很是激动。此后的几天里,他频繁下山,最后一次下山是血案发生五天之前,在此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向任何外人提及过此事,本来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唉,都是那个姓翟的多嘴……”

冯斯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看起来,在这起暂时找不到起源的离奇事件中,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圈定的目标。那个假道士玄和子显然掌握了某种筛选甄别的方法和标准,所以他会定位到栖云观附近的山区,在这里寻找他想要寻找的那个婴儿。另一方面,这种方法并不完善,不能百分之百地替他锁定,因此他才会在先天智力缺陷的慧心身上浪费了一两年的光阴。不过最终,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并且在分娩之夜酿成惨案。

到底什么样的婴儿,才是这群人所需要的?

“玄和子的真名到底是什么?”冯斯问,“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从头到尾他就没有提到过他的名字,所以我也只能用那个虚假的道号去称呼他。至于东西,他很谨慎,什么都没留下来。”

老道士看起来应该没有说谎,冯斯谢过了他,告辞离去。走出两步后,他忽然站住,犹豫了一下,张口问道:“观主,我想问您一下,您觉得……世上存在鬼神吗?您可千万别用‘鬼神只在人心中’这种扯淡的台词来忽悠我。我想听实话。”

“我过去曾经看过一张盗版光盘,台湾的电影,恐怖片,叫《双瞳》,”观主悠然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黄板门牙,“片子里有一句台词,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什么台词?”

“‘如果你问我是相信神仙还是相信外星人,我绝对不会选择后者。’”

“这比我刚才说的还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