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骡(17)
艾布林不眠不休地投入研究工作,并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他的脸庞变得愈来愈瘦削,愈来愈苍白。他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口头禅般的咒骂也不知不觉消失无踪。有时他还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泰。
跟马巨擘在一起的时候,米斯才比较正常。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小时,竟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挤出全身的精力,朝着只有他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来到贝泰身边,突然大叫一声:“贝泰!”
贝泰吃了一惊,显得有些心虚。“啊?杜,你找我吗?”
“我当然是找你。你坐在那里到底在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喔,杜,别说了。”她厌倦地答道。
“喔,杜,别说了!”他不耐烦地模仿她。接着,他忽然又温柔地说:“贝,你不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没有!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我只不过……在想。”
“在想什么?”
“没什么。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以及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以及果真找到的话,第二基地会不会肯帮我们——以及上百万件其他的事。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愈来愈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这样是在自寻烦恼,对目前的情况于事无补。”
贝泰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得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焦急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什么事?进来——”
贝泰说到一半猛然住口,因为门推开后,出现的竟是一张宽大冷峻的脸孔……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泰喘了几口气。“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了进来。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我现在的官阶是上校——在骡的麾下。”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愈来愈小。室内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一幅静止画面。
目睹这种场面,马巨擘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
贝泰双手互相紧握,却仍然在发抖。“你要来逮捕我们吗?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的指令中并没有提到你们。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选择和你们重叙旧谊,只要你们不反对。”
杜伦压抑着愤怒的表情,以致脸孔都扭曲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所以说,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毫无表情的木然脸孔,似乎闪过一丝窘态。“我的确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极不可能,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要前往川陀星区——当然,其实并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在那里是轻而易举。可惜的是,在我抵达之前,你们已经跑掉了。我总算来得及命令川陀的农场,一旦你们到达川陀,立刻要向我报告。接到报告后,我马上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带来的是友谊,请相信我。”
他径自坐下。杜伦垂着头,脑子一片空白。贝泰动手准备茶点,却没有半点热诚或亲切。
杜伦猛然抬起头来。“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那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吧。”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我是想来劝劝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倘若劝不动,我马上就走,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就打开传声筒,开始你的宣传演说,说完就请便。贝泰,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茶杯,郑重地向贝泰道谢。他一面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然后他说:“骡的确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怎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会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你们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小把戏,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贝泰插嘴道:“情感平衡?”她皱起眉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了解。”
“我的意思是,他能在一名威猛的将领心中,轻而易举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例如对骡的绝对忠诚,以及百分之百相信骡会胜利。他的将领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这种控制是永久性的。最顽强的敌人,也会变作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如今成为骡派驻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泰刻毒地补充道,“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为骡派到川陀的特使。我明白了!”
“我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用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关键时刻,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都绝望了。他们的世界都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泰紧张地追问,“我在时光穹窿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他也拨弄我的情感,拨弄大家的情感。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如何?”
贝泰转过头去。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既然能够对付整个世界,它自然可以对付个人。它能让你心甘情愿投降,让你成为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事实?”
“否则,你要如何解释基地和赫汶的沦陷?否则,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目前为止,你——或是我——或是整个银河系,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毫无成效?”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银河在上,我能解释!”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叫道:“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皇储被我们杀了,另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次他失败了。”
“喔,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两个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储是个沉迷酒色的庸才。另外那个人,柯玛生,简直就是超级大笨蛋。他虽然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权有势,其实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和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就某方面而言,他们只能算傀儡……”
“扣押我们,或说试图这么做的,正是他们两个人。”
“还是不对。柯玛生有个贴身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很大了,不过对我们暂时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杀掉他,你懂了吧。”
贝泰猛然转过来面对着他。她根本没有碰自己倒的茶。“可是,根据你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的见解又有什么价值?你已经完全失去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方面的影响,但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看得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领悟到他从七年前发迹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攻占了一颗行星。利用该行星的兵力,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不断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步都环环相扣,合理可行。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支舰队,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就能够攻打基地了。
“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它是银河系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里,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加上他自己的力量,他就能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一旦那个又老又疯、不久于人世的皇帝死去,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有名有实的皇帝。有了这个名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银河中还有哪个世界敢反抗他?
“过去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利用七年时间就能达成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不可能阻止他——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说完后,室内维持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剩下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他将凉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泰则是脸色苍白,表情僵凝。
然后贝泰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让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想,你在‘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就让我们保有相同的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来。他以断然的态度,干脆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目前的任务和你们毫无瓜葛。因此,我想没有必要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阻止你们,他无疑会另行派人执行这个任务,而你们就一定会被阻止。不过,我自己犯不着多管闲事。”
“谢谢你。”贝泰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马巨擘,出来。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泰问道,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的指令中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他是骡指名寻找的对象,但既然如此,在合适的时候骡一定能找到他。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泰摇摇头,杜伦则用凶狠的目光勉强表现他的轻视。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知道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便会采取行动。没有任何外力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早就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尽力设法帮助你们,好让你们及时回头,避开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便掉头走了。
贝泰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悄声道:“他们连第二基地都知道了。”
而在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艾布林·米斯浑然不知这一切变故。在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一丝光线下,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语。
心理学家之死
普利吉来访那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在这两周中,贝泰总共和他碰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那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后;第三次则是再过一周——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那天傍晚匆匆来去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当天晚上,他俩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先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泰说:“杜,我们去告诉艾布林。”
杜伦有气无力地说:“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我们只有两个人,必须找人分担一点这个重担。也许他真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愈来愈瘦,有点头重脚轻,还有点失魂落魄。”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象征性地比画着,“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再也不能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泰的声音哽塞,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杜,别这样!你这么说,令我感到骡已经控制住我们。我们去告诉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稀疏的白发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有人来找我吗?”
贝泰半蹲下来说:“我们吵醒你了吗?是不是要我们走开?”
“走开?是谁?贝泰?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张椅子。贝泰坐下来,抓住心理学家软弱无力的右手。“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一点光彩,松垮垮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泰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杜,让我来说。博士,你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
“记得——记得——”他捏了捏自己的嘴唇,又随即松开,“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博士,他刚刚来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这不是什么新发现。骡的突变早就让我弄明白了。”他感到万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你们吗?难道我忘了告诉你们?”
“忘了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能影响别人的情感,这叫情感控制!我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害得我忘记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