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孩这东西

小孩这东西，真得近距离玩耍过才晓得滋味。

以前自觉对小孩无感，因为语言不通，爱好也大不同。和他们在一起我只会傻笑、呆看，既没有范儿也不会玩儿。但小孩的神奇是他会自己来认识你，、鉴别你能不能做朋友。

来京前我和三个小孩玩过，一是舅舅的大女儿，那会儿她4岁。她第一个解除了我对小人类的紧张感。和她在一起我完全不用负责说话，因为她真能说，基本不在乎我接不接得上，自己一次就能洞穿天南地北和她的小床、小玩具、小同学。她直直地看我，却不会让我有压力。我不需要回答一个孩子的目光，自辩说我是谁。她仿佛自己就能看清我，而且是一个比我所认识的好得多的人。要不她为什么对我笑呢？

我的第二个小朋友是前前前主编的男孩，3岁。就因为我照顾了他几个小时，给他擦了汗、洗了澡，他待我如同初恋……总是仰起脸各种兴高采烈地看啊，去哪儿都要牵着啊，见不到就要找啊，投注无比的深情和眷恋啊。一桌人吃饭时坐我对面，一会儿突然用小手做出小手枪的样子，瞄准我，“砰”……同桌的大人都笑了，我都脸红了！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毫无保留的热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虽然再也没见过面，而他多半把我忘了。可我还记得他憨圆的脑袋，拍照时坐在小板凳上，两手齐整放在膝盖上老成的样子。我还记得那丰沛的幸福感：只是付出一点点，却赢得了全部。

第三个孩子我管她叫小兔子，是前前教会讲道人的小女儿。为什么叫小兔子呢？，因为她真白呀，又小又精致，眼珠睛骨碌碌的。讲道结束后一圈大人围坐，严肃地分享“今天有什么得着”。她来了，走到我身边，摸出我的手机，用两只小指头捏着上面那小小的挂饰。“呢个系咩嘢？”翻成普通话就是“这是什么呀”，不过普通话表达不出那奶声奶气。我说：“系柠檬啊。”她就专注地看我的嘴，重复说：“柠檬咩？”不知道为什么我和C一直记得这段“对话”，而把讲道和分享全部忘光。C还抱过她，把她高高地举向天花板，她升起、降落、升起，小小的裙子鼓开，小小的头发飘着，小小的脸像呼吸到高处有光一般，笑出光来。难怪那么多人要把天使造成小孩的样子。如果有的话，我们还真见过一个只啊。

现在，我们的邻居家也有一个小孩，刚满周岁，叫豆芽。这可是我看着从无到有的人儿，从一团皱到满地乱爬。一开始我对他还没什么感觉，直到他开始认人。他们都说，豆芽很喜欢阿壳呢，一来就让抱，还主动给各种耍宝。所谓耍宝，就是展示刚学会的基础技能，像飞吻、再见什么的，属于小狗级别。然而近来，我感到他越来越是个人了，每次去都会为此吓一跳。抱着他，他满屋指，叫我看他刚发现的东西，我也头一次仅仅因为看到一盏灯，并且听他喊出“灯！”而欣喜不已。陪他玩儿，他总是把什么东西摆弄一会儿，就回头看。发现我认真看他，就笑得小花乱颤地回头继续玩，如此重复二十遍。然后，昨晚，他能认出我了！继豆芽依次叫出“爸爸”、“妈妈”和“外婆”后，我跃跃欲试要去教他说“阿壳”。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想他叫我“干妈”。教了几次，他没反应。过一会儿，他洗澡时我蹲在澡盆跟前，他外婆问：“豆芽，阿壳是谁呀？”他一听，便径直把小指头指向我。那是个什么指头啊！随便一指就能叫人呐开心……虽然我也有点怀疑是周围没别人的缘故，但起码他没有指肥皂盒啊。而且他总会认出我、记得我的，这一次，也许我好几年都会在他身边。

他们说，小孩能认出另一个小孩来，于是笑我是小孩。但是小孩眼里的我令我新奇。昨晚我本来是去和他们一起祷告，当豆芽外婆尝试要了解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时，我总是形容不出来。她说，你不要说你的想法，直接说感受，然后我就出一身大汗。最后他们说，你对自己批判得太厉害，才刚想出一句，立刻就推翻了，这样没法了解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和小孩在一起，我就很放松。我不用苦苦去想自己是什么感受，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作为豆芽的干妈，我曾经焦虑，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他。有人送金银器，有人送质量很好的小衣服，他们家隔几天就出现一些新玩具。而我想了很久，直到他快一岁时，才送了一套布艺书，大概放心它不会与别的礼物重复。这些天我渐渐发现我不是作为一个干妈，而是作为一个阿壳出现在他面前。我只是看着他玩儿，和他一起丢球，让他为我介绍新发现，听他牙牙学语。坐在他面前，我感到心里开始溢出来一个秘密，像个什么小动物似的探头探脑，要看外面是否安全。那是个什么秘密呢？

当他用小手指出，说这是“阿壳”，我好像和他分享了那秘密，却还是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只是常常想起他的小脸，一天比一天更惊讶于他快要是个完整的人。他快要认出许多东西、像摸到实物一样说出它们的名字，也说出只有小孩才具有的真知灼见，而我在旁边看着。我在等着，等待我也从他眼里成形。

今天突然想到，豆芽是我的朋友啊，心里就一阵高兴。另外，还有一个长期费解的问题：小孩是怎样长成我们这些大人的呢？每次看着一个成年人，想到他也曾是那样一个小婴儿，就不明觉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