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矿井迷途(1)
德赖登煤矿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萨斯奎哈纳煤矿带上,很久之前就被挖空废弃。时至今日,只有松动的石板偶尔掉落,或者矿顶水滴漏下来时,平巷、风井和硐室里才会回响起些许声音。矿柱经过撤出煤矿的工人一番劫掠,已经摇摇欲坠,锈迹斑斑;尚且立着的柱子也已经发霉腐朽。就连曾经活跃在廊道里的老鼠也随着矿工的离开而销声匿迹,而长久无人提起的矿名,也早已变成陌生的词语。
然而,二十年前,从卡本代尔到楠蒂科克,再没有比德赖登更繁忙的矿了。二百三十名矿工早上自斜井下矿,晚上再由原路出井。老少工人们为人简单,也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有时粗俗无礼、莽撞粗鲁,但却英勇、厚道,颇有男子气概。
北边的拉克万纳地区,一场罢工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星期。罢工者试图说服山谷这边的工人们一同罢工,可起先并没什么效果,只能无功而返。
接着,由一百人组成的罢工委员会来了。他们连哄带吓,让矿工们加入罢工。那些人十几个一组,分头去往这一地区的煤矿,也来到了德赖登这里。他们劝说矿工们停下手头的工作,走出矿洞,但并不奏效。由于德赖登矿上的工人收入颇丰,心满意足,对自己的雇主并没有太多抱怨,因此那些人的劝说就不只是劝说了,还有威胁,有时甚至还会挥拳相向。
二十年前,坚持工作,不肯随工友罢工的矿工会被叫作“工贼”,他们被人轻视、遭到伏击、受人殴打,有时还会被杀死。
于是,德赖登煤矿的工人们屈服了。很快,他们便带着饭盒和工具,三五成群地聚在硐室中、巷道里以及斜井边,认真地讨论目前的情况和将来的前途,场面经常很激烈。
从北面新建巷道那排硐室经过风井下来一伙人,大概有十五至二十人,他们正热火朝天地的交谈着,其中一半是来探访的罢工者。这些人沿着矿车经过的路线鱼贯而行。
车轨建在风井里,与新建的硐室尚有一段距离;之后,车轨转向进入巷道,一直通往斜井的尽头。风井与巷道相交的地方,人们在矿柱之间小心翼翼地竖起木板,防止空气被带跑;木板之间还有一扇门,矿车来时打开,通过后就关上。
控制那扇门的是一个男孩儿。
这时,说话的人走到这里,控制门的本尼,起身打开门,让那些人一个接一个通过。
“嘿,杰克,带上这个管门的小孩儿!”后面有个人喊道。
于是,走在前面那个身材魁梧、肩宽背阔还胡子拉碴的男人,转过头来看向本尼,而本尼对这种意外毫无准备,显然还在惊讶中回不过神,他一只手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伙计,一起来吧!”那个男人说,“一起来!远大前程等着你呢。”
“我不能离开门,先生,”本尼说。“矿车马上就来了。”
“你用不着矿车。我让你跟着走!”
“但汤姆回来之前我不能走,你知道的,我不能走。”
那个男人朝本尼走了一步。他真是高大,其他一起过来的人和他一比,就像是小孩子。走在最后的一个矿工认识本尼,他穿过门,走过来说——
“别伤害那个孩子,随他去吧。他哥哥会来把他带走的,他哥哥一直这样做。”
本尼一直安静地站着,手扶在门上,头都没抬起来。
一个男孩儿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确实非常奇怪,这么闹腾的一群人经过,其中一个还停下来走向他,好似要伤害他,而他却连眼珠都没动。矿工们口中的“大个子杰克”很好奇,他拿下安全帽上的灯,将灯光照在男孩儿脸上。
男孩儿还是没反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甚至睁着眼睛,目光都没改变。
“伙计,怎么回事!小伙子!这是怎么回事?”大个子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温柔,满是胡茬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柔情。本尼答道——
“你不知道吗?我看不到。”
“看不到!还在矿井里干活儿?”
“这个,你明白的,看不到也能控制门。我要做的就是听到矿车过来就开门,矿车通过后就关门。”
“是这样不错,但你自己肯定到不了门这里。谁帮你的?”
本尼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他回答说——
“噢,是汤姆!他帮我的。要不是他,我早活不下去了,没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随着谈话的继续,那男人越来越有兴趣,也越发同情男孩儿了。男孩儿的声音中流露出的伤感也吸引着他。他还想听听男孩儿的声音。
“小伙子,坐下吧,”他说,“坐下跟我说说汤姆,还有你自己,说说你能记起的所有事儿。”
于是,盲眼的本尼和大个子杰克·伦尼两个人在粗糙的凳子上坐下,背靠草草凿出的矿柱,一个讲述自己看不见的日子,自己的祈祷和希望,另一个则温柔而认真地倾听,眼含热泪。
本尼先说了汤姆,汤姆是他哥哥,十四岁,比他年长两岁。汤姆对本尼很好,他能看见,能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哎呀,”本尼大声喊,“汤姆能看到所有东西!”
接着,本尼又说了自己的盲眼,他从记事儿开始就看不见。他说,有个费城来的医生,德赖登少校活着的时候曾过来拜访,在矿井边偶然地看到了汤姆和本尼。医生看了本尼的眼睛,说他觉得要是本尼能去费城治疗,就还有复明的希望。
汤姆问医生,那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噢,大概一百美元。”这时候,有个人过来叫走了医生,汤姆和本尼就再没见过他了。
但汤姆下定决心,要是自己能攒够钱,就要把本尼送到费城去。
汤姆在德赖登矿上开矿车,微薄的收入大部分用来给家里买食物和衣服。不过之前他每个月留给自己用的那一两美元,现在全为了本尼存着呢。
本尼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他为自己的将来兴奋不已,但想到自己不能为治疗资金贡献一份力量,又觉得很不甘心。于是,汤姆在好心的德赖登矿主管的帮助下,为自己的兄弟在矿上谋了份工作——让他守门。这让本尼很开心。守门的人不需要非得看得见,只要他能听清楚,就能胜任这份工作。
于是,每天早上,本尼就爬上空矿车,跟着汤姆一起下井。汤姆的骡子会嘎嘎吱吱地拉着他们,沿着巷道走到本尼要看守的门;那里距离斜井底部将近一英里。
之后,汤姆会开着空矿车驶向上面新建那层硐室,矿车装满了再回来。每天,汤姆上午经过本尼这里三次,下午也会经过三次。中午,汤姆下来时,会在本尼那里停下,把母亲为他们准备的饭盒拿出来,和弟弟一起坐在门边的凳子上吃午饭。
收工的时候,汤姆最后一趟下到斜井底部;返回时,本尼就会爬到装载的矿石上面,跟着汤姆一起出去;有时候,本尼也会用手拽着最后一辆矿车,安全地走出矿井。
“现在,我和汤姆一起已经攒了差不多二十美元了!”男孩儿兴高采烈地说。“再攒八十美元,我就能把光明买回来放进眼睛里了。之后我一辈子都会和汤姆一起工作。汤姆会得到一个硐室,我会帮汤姆干活儿,直到我自己学会采矿,然后我们就能接活儿,雇上几个人,赚一大笔钱,然后——哎呀,然后妈妈就再也不用工作了!”
听这个男孩儿说话,就像是窥探到了更美的世界。备受宠爱的富家小孩儿享受着阳光下的一切,比起这个生活在贫穷困苦中的盲眼男孩儿来说,却少了希望和勇气,也缺乏高尚的信仰。这个男孩儿胸怀抱负,那就是工作;他有等待实现的甜美希望,那就是能够看见;他还有尘世的神殿,就是他母亲在的地方;他也有自己的英雄,就是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