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紫山(1)
无数军蚁在地面泛滥,就像高涨、可怕的黑色潮水。军蚁前锋已经到达河边,又退却了,当它们改变行进路线时,它们离伯尔大概还有五英里。这一改变有条不紊地进行,蚁群的领头者用某种方式将改变的路线告知跟着它们的蚂蚁们。
以前在地球上,科学家们郑重争论过,蚂蚁是如何相互传达思想的。据说,蜜蜂以一种复杂的仪式性舞蹈来传达信息。而据观察,蚂蚁则没有那么怪异。一只蚂蚁如果发现一点大得自身无法搬动的食物,就会返回群落,找来帮手。就从这一点,人们推论,蚂蚁一定有一种以碰触蚁须来完成的“姿势语言”。
伯尔不知道这些理论,他只知道实际情况,他知道蚂蚁能够交流,也的确在相互交流。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部落晚上睡觉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身后的土地已经是军蚁泛滥,如同铺上一层黑色的“活地毯”。
这支昆虫部队行进着,一路留下无数惨剧。有一小群地花蜂[1],尽管个头比较大,却没有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改变其习惯。独个儿生活的母蜂,有四英尺长,挖了一条巨大的地下通道,连带着十来个穴室,她将卵产在这些穴室中,用来之不易的花粉喂养幼虫。幼虫长得又大又肥,变成蜜蜂,也将卵产在母蜂挖出的地下通道中。
十只大蜜蜂正忙着寻找食物喂养“祖屋”里的幼虫,而这一蜂群的“创始者”年纪大了,翅膀掉了,行动也不利索了,由于老母蜂自身无力寻找食物,就当起了蜂巢的守护者,用头部堵住洞口,血肉之躯成为蜂巢入口的一道屏障,只有当她认可的成员到来时才把头部缩回以供它们进入,这些成员就是她的女儿们。
蚂蚁大军如潮涌而至时,看守地下住所的老蜂正在“站岗”。无数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小脚践踏着她,她钻出来,用大颚和尾针与其战斗,为她不可侵犯的一窝蜂卵而战。没几下,她就被蚂蚁咬得破破烂烂的,它们撕扯她的外壳。但她还是勇猛还击,发出嗡嗡声,向还在洞里的蜜蜂示警。
洞里的蜜蜂出来了,一出来就参与战斗,每一只都有四五英尺来长,用腿、颌部、翅膀、大颚来战斗,势如猛虎。但小蚂蚁爬到了她们身上,猛咬着她们的复眼、甲壳上柔嫩的关节——有时还把捕获的大蜜蜂扔向战斗中受伤的同志。
这样的战斗只可能有一个结局。尽管蜜蜂尽力抗争,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她们仍旧无能为力,她们一边战斗,一边被蚂蚁吞噬。十只大蜜蜂还有一只没有倒下时,地下通道里,成年蜜蜂储存的食物也好,幼虫也好,都已经荡然无存,幼虫还太小,尚未成型,被蚂蚁吞噬的时候,只能孱弱地挣扎一下,无力反抗,被蚂蚁撕成了碎片。
蚂蚁身后留下的仅是一个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里面有几块蜜蜂硬甲壳的残片,即使对蚂蚁来说,这些甲壳也难以下口。
伯尔听到军蚁声音的时候,正在查看一个不久前发生的惨剧现场。一只大甲虫被撕成碎片的闪亮甲壳散落于地面。凶手是一只体型更大的甲虫。伯尔看着凶手留下的“残羹冷炙”。
三四个小生物,即身长不足六英寸的小蚂蚁,正在现场勤勤恳恳地搜寻食物。一个新的蚁城要建立起来了,蚁后就藏在离此半英里的地方。这些蚂蚁是第一批孵化出来的,它们将会把比它们更小的蚂蚁抚养长大,当它们够大了,就能接手建设蚁城的伟大工程。伯尔对这些小生物置之不理。他在寻找一样能做武器的东西。他身后,军蚁哒哒的尖锐碰撞声越来越大了。
他觉得厌烦,走开了。他能找到的最像样的武器就是一条带有锋利锯齿的后腿。他捡起这条腿的时候,地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愤怒的鸣叫。一只小蚂蚁一直努力着想从后腿关节处扯下一小块肉,而伯尔从它那里抢走了这点东西。
这小生物还不到一英寸长,但它也气势汹汹地向伯尔冲来,发出挑衅的声音。伯尔用甲虫后腿打过去,压碎了蚂蚁。听到动静,其他两只小蚂蚁来了,发现同伴被压碎的尸体,就很随便地把它大卸八块,扛着这些尸块凯旋而归。
伯尔继续走,手里挥舞着那条带有锯齿的腿。身后的声音遥遥传来,飒飒可闻,声调很高,渐行渐近。军蚁涌入蘑菇林,黄色伞状的蘑菇林中很快挤满了这些黑色生物。
一只大青蝇身上闪烁着金属光泽,它正停在地上一个蘑菇底下。这蘑菇上爬满蛆虫,蛆虫流出一种溶解性的胃蛋白酶,使白色坚韧的蘑菇肉液化,这些小虫密密麻麻地在“蘑菇粥”里蠕动,有些随着液化蘑菇滴落到地面,而青蝇就用长长的喙部吸食着这黑色的液体,这令人作呕的东西对它来讲是珍馐美味,它高兴得浑身轻颤。
伯尔接近青蝇,出手一击,那苍蝇颤抖着倒下来,伯尔踩了一下那尸体,心中沉思。
现在军蚁更接近了。这支大军涌入一个小溪谷,冲向并穿越这条伯尔曾经跳过去的小溪流。蚂蚁可以停留水底很长时间不溺水,因而小溪流甚至连危险都称不上。水流冲走了一些蚂蚁,但绝大多数都紧靠在一起,用自己死去的躯体充当垫块,暂时阻挡水流,这样大军就能从这条蚂蚁构成的桥梁上过去。
蚂蚁们到了一处,在伯尔行进路线的左面,离他只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离他踩在青蝇上面的地方大概有一英里。一片几英亩的土地,茂盛的卷心菜在与真菌的竞争中胜出,在这里大片生长,卷心菜十字形的白花是许多蜜蜂的食物,而菜叶则养活了许多蠕虫和蛆虫。在大片落在地上的菜叶下面——最大的叶子直径有二十英尺——藏着许多蟋蟀,它们以此为食。
蚂蚁大军来到了这里,一路遇见的活物都被它们吞噬殆尽,发出好一番可怕的声响。蟋蟀连忙逃命,一阵乱跳,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飞跃而去,大半逃过了蚂蚁大军的前锋,却盲目地降落到了那哒哒碰撞着的“黑色活地毯”中间,这盲目的逃亡毫无作用,只让一只只蚂蚁有机会在它们降落时抓住它们,然后马上吞噬。这些蟋蟀被蚂蚁撕成碎片,同时它们的惨叫声传到了伯尔那里。
一声惨叫不能引起他注意,他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噩梦般的恐惧,但许多生物受难一齐发出的嚎叫使他抬头看去。这不是一般的恐怖,一大批生物正在行进。他猛地转过了头,想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
枯黄色的真菌长了好一大片,其中夹杂着矮个的伞菌,霉菌能找到立足之处的地方就现出一大片鲜艳的颜色。左边是一些生出枝桠的真菌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片类似于树林的群落,伯尔看到卷心菜绿中泛白的菜叶。
由于阳光从不直射而只透过云层照射,卷心菜的颜色就不鲜艳。即使有些发霉的酵母菌的绿色也比这些卷心菜更鲜艳,渗出的粘液颜色则更是绿得吓人。即便如此,卷心菜也是伯尔见过的真正的蔬菜中最大的一种。淡黄、淡绿的菜叶衬托着沉甸甸的十字形白色菜花。伯尔盯着菜叶,眼看着那绿色慢慢变成黑色。
三只蛆虫,懒洋洋的,爬在在菜叶上不停地吃着。突然间一只接着一只痉挛抽搐起来。伯尔看到每只虫子周围都绕了一圈黑色的东西。那些黑色微粒紧接着就爬满了虫子全身。
蛆虫很快就变黑了——全身都是不断啮咬、吞噬的蚂蚁。卷心菜也变黑了。蛆虫狂乱扭动,看得出它们遭受着极度的痛苦,它们确确实实就是被活活吞下去的。随后伯尔看到那片黄色真菌靠近他的那一边出现了“黑色潮水”。那闪闪发亮、活生生的“潮水”在地面向前涌着,伴随着隆隆的碰撞声,隐约还有没有间断过的尖利摩擦声。
伯尔头皮发麻,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停下来思考,慌得大口喘气,转身就跑,原先那些理性的思考都置之脑后了。
黑色大潮就跟在他身后。
他抛开了夹在胳膊底下的食用蘑菇,却紧紧抓着锯齿尖锐的“棍子”,在纠结的大片真菌之间飞奔,对于平时要万分警惕的危险也不再去注意了。
大苍蝇来了,在他身边嗡嗡作响,他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攻击了——那只苍蝇至少有他手掌那么大——他的皮肤被苍蝇快速振动的翅膀弄破了。
他一把将苍蝇掸开,加速前进。但他身上一些地方涂抹的鱼油已经腐臭,那臭味吸引了苍蝇。有六七只苍蝇,还有十几只野鸡大小的生物,在他狂奔逃命的时候追在他身边,发出嗡嗡隆隆的响声。
其中一只降落到他头顶,接着又是一只,这两只令人厌恶的生物停在他油腻头发上,用多毛的口器吸食那油东西。伯尔用手将它们甩开,继续狂奔,耳朵倾听着身后蚂蚁的声音。
蚂蚁碰撞的隆隆声继续响着,但在伯尔听来,这声音已经快要被他身边一圈苍蝇的嘈杂声盖住了,苍蝇个头越大,声调越低沉,现在的声音接近于生物器官所能发出的最低音。但苍蝇这种生物并没有像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其他生物那样增大那么多,因为没有大量腐烂物质供它们产卵,蚂蚁这种食腐动物到处忙忙碌碌,在这个昆虫世界里一有生物死亡,不等尸体发散出苍蝇幼虫喜欢的腐臭味,蚂蚁早就将残尸料理干净了。只在几个彼此隔绝的地方有很多苍蝇,在这些地方,它们都成群结队地出现。
伯尔忙着逃命,而一群苍蝇则开始围绕在他身边。看上去就像一阵微型龙卷风与他形影不离,这龙卷风是由毛绒绒、令人作呕的躯体和多层面的复眼组成的。伯尔一边跑,一边不得不在身前挥舞棍子来为自己开路。他每打一下,都会有一只苍蝇覆着薄甲壳的身体喷涌出淡红色液体,而后砰然倒地。
伯尔背上挨了一下子,那疼痛就像被通红的烙铁烫到,原来是一只苍蝇用尖喙刺入了他的皮肉,吸他的血。伯尔一声惨叫,趔趄着撞上了一个变黑、被撕烂的伞菌。
“喀拉拉”一阵古怪的声音,就像潮湿的腐木裂开的声音。只听见有一股液体迸溅而出的声音,伞菌倒下来了,有许许多多生物曾在伞菌上产卵,现在它已经大片腐败,饱含着腐臭的液体。
伞菌轰然倒地,裂成十来块碎片,周围一大片土地上都溅满腐臭的液体,而其中许许多多没有头的细小蛆虫抽搐般地蠕动着。
苍蝇低沉的嗡嗡声中饱含着满足之意,它们停下来进食了。伯尔摇晃着站起来,又飞奔向前,现在他对苍蝇来说没那么大吸引力了,只有三四只还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其余都飞到那滩液体边上,大快朵颐起来。那几只还在他头顶盘旋的苍蝇都被他干掉了——但他不需要一一砸死,只弄死几只,其余的就会落下来,吃起伯尔脚下微微抽搐的同伴来了。
他继续跑着,路过一颗兀立的卷心菜展开的宽大菜叶底下。一只大蚱蜢蹲伏在地上,那放射状张开的大颌部噶扎噶扎咬着茂盛的蔬菜。六七只大虫子爬在菜叶上慢条斯理地吃菜叶,有一只则挂在高高的菜叶底下——这菜叶大得都能做人类茅屋的屋顶了——安分平和地将自身固定住,准备结茧,它将在茧里头睡上漫长的一觉,醒来时就能飞了。
一英里之外,汹涌的蚂蚁大军继续不依不挠地前进。大卷心菜,大蚱蜢,菜叶上所有迟钝的虫子,马上就将被这些又小又黑的恶魔覆盖。茧永远都不能结成。毛毛虫会被撕成千万片毛绒绒的碎块,吞噬殆尽。蚱蜢会悍然出击,力量大,乱打一气,用大后腿和有力的颌部压碎进攻者,但最终它也会丧命,等到蚂蚁将它一点一点活生生吃掉的时候,这种酷刑会让它发出惨叫。
蚂蚁行进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伯尔发狂似地跑着,大口喘着气,慌得睁大双眼。这里只有他知道身后的东西有多危险。他经过一些昆虫身边,这些昆虫还在忙自己的事,样子心不在焉,却又有十分可怕的效率,这种效率也只有在昆虫世界才存在。
伯尔跑得很快,心砰砰直跳,空气从鼻孔里进出,呼呼有声——他身后的蚂蚁大军正齐头并进。蚂蚁们包围了进食的苍蝇。有些苍蝇飞到空中逃脱了,其它的则吃得太津津有味,把陷溺于那一滩腐臭汁水、抽搐着的蛆虫撕碎、吃掉。而被袭击的苍蝇则进入了蚂蚁微小的胃。密密麻麻成行成队的蚂蚁继续前进。
此时,伯尔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蚂蚁四肢哒哒的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嚣声。时不时,它们的声音会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也许是一只蟋蟀,正被它们撕裂,奄奄一息,极为痛苦,发出十分低沉的震颤声。
蚂蚁大军经过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十分热闹的世界。空中蝴蝶懒洋洋地飞着;幼虫变大变肥;蟋蟀享用美食;大蜘蛛悄无声息地守在网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等待进入“暗门”、陷入罗网的猎物;大甲虫则缓缓地拖着庞大身躯在蘑菇林中爬行,寻找食物,并你死我活般地交媾。
大军主力过后,这个世界则是一片混乱。空荡荡。冷清清。除了军蚁之外,所有生物都灭绝了,尽管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飞行生物还无助地在这死寂的土地上空飞着。然而,甚至军蚁主力过后,还有些拖拖拉拉落在后头的小队蚂蚁还忙着这里找找、那里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被大军所忽略的生物残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