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佩皮斯日记(3)
我的老朋友管风琴师金斯顿先生提到,很多音乐家都在忍饥挨饿,他们的薪水被拖欠了五年之久;就连著名的竖琴演奏家埃文斯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有一天因饥寒交迫而黯然离世,靠着教区的施舍才能举办葬礼,他是夜里十二点钟下葬的,连一个举火把开路的都没有,金斯顿先生偶然碰见这种情形,花了12个便士雇了两三个举火把的孩子。(1666年12月19日)***这足以让我们看清,英国人对音乐的热情是多么肤浅。如果我们竭尽全力来理解佩皮斯对音乐的判断,看清他音乐品味的局限性,就会受到进一步的启发。这个人的见识有多么狭隘!
佩皮斯并不眷恋古典风格的歌曲,也不喜爱多声部的演唱。
我越来越确信,多声部演唱不能算作歌曲,而是某种器乐曲,听众听不清楚歌词,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尤其是歌词配上赋格曲,在不同声部中轮流出现,更加难以理解。我认为,合适的歌曲最多只能有一两个声部。(1667年9月15日)他不喜欢意大利的音乐大师。
他们整个晚上都在唱一首乐曲的精彩段落,出自意大利作曲家贾科莫·卡里西米(Giacomo Carissimi)的笔下,他是罗马最富盛名的音乐大师,这种音乐在世上多得数不清。听起来的确很优美,不过对我的判断力而言过于细腻婉转。(1664年7月22日)我完全不能体会这种音乐的妙处,作曲部分非常出色,节拍把握得准确,比我从前听到的都要美妙。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如果为这首歌配上英语的歌词,会把乐曲改得更优美,胜过意大利音乐的旋律。(1667年2月16日)他对意大利歌唱家也没什么好感;他尤其讨厌阉人歌手尖细的声音。他承认这些艺术家对时间的把握非常出色,具有完美的表现力;不过在音乐品味方面,他似乎不能接受这些人的风格,也不打算了解他们的艺术。
他对于当时英国的音乐流派也毫不在意,即亨利·库克乐派,日后培养了佩勒姆·汉弗莱(Pelham Humphrey)、怀斯(Wise)、约翰·布勒(John Blow)和亨利·珀塞尔(Henry Purcell)等作曲家。
我昨天晚上听到的音乐,无论是表现力还是作曲都显得笨拙低劣,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1667年2月13日)他也不喜爱法国音乐。
我仔细倾听了让-巴蒂斯塔·吕利(Jean-Baptiste Lully)和英国作曲家的几首乐曲,这些乐曲都是出自同一位演奏家之手,公平地来说,我在他们的歌曲中没有发现任何比英国音乐突出的地方(尽管旋律非常动听)。(1666年6月18日)他讨厌查理二世的御前作曲家,法国音乐家路易斯·格拉布(Louis Grabu)谱写的音乐。
上帝宽恕我吧!我这一生也没有听过这么沉闷无趣的音乐会。(1667年10月1日)通常来说,他对所有的器乐曲都不胜其烦。
我必须承认,虽然我听过器乐曲,不过次数很少,旋律的确很美妙,不过我没有从中体会到快乐,我认为一首二重唱抵得上二十首器乐曲。(1664年8月10日)他的日记丢掉了多少音乐特色!他究竟还能留下什么!他告诉我们的只是这些:单声部或者双声部的歌曲,有没有鲁特琴、希尔伯琴和小提琴的伴奏。那么当时他演唱的是什么样的歌曲呢?
佩皮斯对旋律简单的歌曲倍加推崇:比如说英国作曲家亨利·劳斯(Henry Lawes)的作品,他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偶像,也是《佩皮斯日记》中经常提及的作曲家。至于戏剧方面,佩皮斯显然对英国音乐家马修·洛克(Matthew Locke)的音乐情有独钟,并且和他有深厚的交情,在1668年,这位作曲家为英国剧作家马辛杰的剧本《圣女贞德》谱写了乐曲,佩皮斯为歌剧中的音乐如痴如醉。在宗教音乐方面,他依然是洛克的崇拜者[16],他很欣赏托马斯·雷文斯克罗夫特(Thomas Ravenscroft)的四声部圣歌,虽然觉得旋律单调乏味[17]。
不过,他在本质上依然偏爱英国古典风格的优美旋律。
曼纽尔太太(Mrs.Manuel)的歌声甜美动人,颇有意大利风情,不如科尼普小姐英国色彩浓郁的歌声那么打动我。(1667年8月12日)我听了曼纽尔太太和其他意大利歌手的演唱,他们唱得不错。不过我得承认,我对这些歌曲谈不上喜爱,更别说赞赏了,要是听科尼普唱上两三首英国小调,我会感到更高兴,尽管其他人的作曲和表演也非常精巧美妙。(1667年12月30日)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喜爱的这些歌曲都是纯正的英格兰风格。他甚至不认同苏格兰的民谣。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的仆人用小提琴演奏了几段苏格兰民谣;其中有几首歌曲是苏格兰最优美的旋律,人们对此大加赞美,深表钦佩,似乎很看重这些曲目;我的天啊!这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古怪的曲子,全都是一个样儿。(1666年7月28日)我们看得出来,在佩皮斯的眼中,音乐的概念局限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他音乐的热爱之情夹杂着贫乏的见识,真是奇妙无比!他很有音乐品味,看法坦诚率直。佩皮斯的个性温和谦逊,从不爱出风头;他所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感受;他具有英国人普遍的常识,不相信失魂落魄的迷恋。读者从日记中就能看出,他对于意大利音乐有本能的反感,当时意大利音乐刚开始在英格兰盛行。布龙克尔子爵(Lord Brouncker)成为了意大利音乐家在伦敦的恩主,佩皮斯在子爵的宅邸里听音乐时察觉到了这种趋势。
那个女郎唱得甜美婉转,不过这就是区别所在,听众必须理解演唱的方法,揣摩歌词的含义,知道他们选曲填词的方式,熟悉和了解这个国家常见的口音,否则永远不会善于鉴赏其他国家的声乐艺术,我完全不能体会这种音乐的妙处,既不理解歌词,也不愿意费心劳神,他们的动作手势,声音的高低起伏,对于理解这种语言的意大利人来说喜悦欢快,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1667年2月16日)我越发相信,因为每一个国家的语言都有独特的声调和口吻,一国语言的音调对另一国的人而言,说不上赞同或喜欢,演唱的歌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歌词写得越优美,就越符合唱歌所用语言的音调,英国作曲家谱写的歌曲,在英国人听来,必然比外国人更受用,也比外国人用外语写的歌词更动听。(1667年4月7日)这段话充满哲理,让我们想起大约五十年后英国作家约瑟夫·阿狄生(Joseph Addison)写下的文章。这种满心猜疑的审慎态度,原本会让英国的音乐爱好者和音乐家对外国风格充满警惕,尤其是意大利艺术,已经对英国音乐造成了致命的打击。然而,意大利音乐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我们也看到,英国艺术的品位限制在极狭小的范围内,面对外国艺术拱手让出了大片领土,躲进小屋子里不肯出来,这种做法多么轻率。外国音乐立刻在英国取得了一席之地,希望彻底征服这个国度。佩皮斯日记里的几段话显示出,他也开始妥协让步。
到詹姆斯宫的女王礼拜堂去,在那里听意大利人唱歌;意大利歌曲的确值得赞扬,胜过本国的歌谣。(1668年3月21日)这分明是承认英国音乐几乎败在了意大利人手下,放弃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对《佩皮斯日记》的段落加以诠释,呈现了查理二世宫廷中音乐爱好者的生活。我这么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娱乐读者,重现这个令人喜爱的人物,他的个性在几个世纪中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位高权重的英国绅士、政治人物和艺术家,他明智清醒、通达事理、冷静沉着、心境平和,他幽默诙谐,满怀天真的乐观精神;他具有音乐家的出众天赋,但是见识浅薄,正如弥尔顿所言[18],他在音乐中所追求的是身心的快乐,而不是难以抑制的热情。他周围的人物都是我们熟悉的面孔:佩皮斯太太这位执意要当上音乐家的英国贵妇,坚持不懈地弹奏羽管键琴,从来不会灰心丧气,也不曾掌握熟练的手法。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不过,这并不是我看重《佩皮斯日记》的原因。这本著作具有真实的历史价值,反映了1660年左右英国的音乐品味;那个时期正是英国音乐黄金时代的开端。
这本书也会让我们明白,为什么英国音乐的黄金时代并不长久。无论珀塞尔那个时代的音乐天才多么光华夺目,也没有落地生根;最重要的是,没有合适的土壤让他们扎下根来。那些受过高等教育、聪慧睿智的英国民众,对艺术怀有莫大的热情,他们只对那类饱受束缚的音乐怀有浓厚的兴趣,而这些音乐其实来源于诗歌:主要是单声部或双声部的室内声乐作品,由对白、民谣、舞蹈和诗歌组成。这就是英格兰音乐灵魂的精髓和风味[19]。所有的英国音乐都尽力体现民族风格,在这方面寻找灵感;最出色的音乐作品正是诞生于此,比如说珀塞尔轻快活泼的乐章,保留了诗意柔情和优雅纯朴的芳香。但是对艺术而言,这些都是浅薄的地基、贫瘠的土壤;这些音乐形式很难出现巨大的进步;尽管英国的音乐文化氛围相当广泛,却依然非常肤浅,不会取得这样的进步。
抛开英国歌曲和民谣的狭小领域不说,因为这些歌谣时至今日几乎保持原样,我们在《佩皮斯日记》里看到了意大利音乐胜利的曙光,辉煌耀眼的光芒就在前方。
[1]爱德华·蒙塔古爵士即日后的桑威奇伯爵(Earl of Sandwich)。他的母亲嫁给了佩皮斯的祖父。
[2]任职于军费办公室,乔治·唐宁爵士(Sir George Downing)当时是他的上司。
[3]佩皮斯在1668年4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他们说到笛子,谈得很起劲,我买了一把八孔竖笛,想学会吹笛子,这种乐器的声音比世上其他的音乐都要悦耳。”
[4]英国剧作家菲利普·马辛杰(Philip Massinger)的作品。
[5]参见1660年8月28日的日记。
[6]心地善良的佩皮斯真是宽容;他的妻子已经学了五年唱歌了!
[7]巴克尔是另一位女佣,也擅长音乐。
[8]参见1667年5月8日的日记。
[9]参见1667年4月12日的日记。
[10]参见1667年12月18日和1667年2月2日的日记。
[11]参见1660年4月23日的日记。
[12]参见1663年12月14日的日记。
[13]参见1667年9月15日的日记。
[14]参见1666年2月23日的日记。
[15]参见1663年1月8日的日记。
[16]参见1660年2月21日的日记。
[17]参见1664年11月和12月的日记。
[18]弥尔顿在著名的小册子《论教育》中谈到了学术教育和体育锻炼,他提议,“学生们应在吃饭前稍作休息,既是为了身体健康,也是为了放松心情,然后听神圣庄重的交响乐,便于修养身心,振作疲惫的精神。”他认为在饭后听音乐更为合适,“有助于品味音乐的本质,让他们集中精神,轻松快乐地学习。”
[19]本文没有提及复辟时代的英国宗教音乐和合唱曲,当时产生了许多题材广泛的作品,保留了庄重优雅的音乐风格,但不具有真正的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