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9章

总体说来,和伊莎贝拉匆匆而别却正和我的心意,我可不想冒惹毛她的危险;不过我还是希望临别前能嘱咐孩子们几句话,特别要交代的是我的钓鱼竿,他们一定会把它当做板球桩柱的;而且,我最不喜欢跑步赶火车。当我快到火车站时,我遇到了乔治和哈里斯,他俩也跑得气喘吁吁。他们出发晚的原因——当我们并驾齐驱的时候,哈里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要全怪厨房的新炉子。今天早上第一次使用,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它炸开了花,又着起火来。哈里斯说他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能用得熟练一些。

早上接连不断的状况让我们差一点没赶上火车。当我气喘吁吁地坐在车厢里的时候,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波杰叔叔的样子。一年中有两百五十天他都要赶九点十三分的火车从伊灵公园去往莫盖特街。

从波杰叔叔家到火车站要走八分钟,他常常说:

“给自己一刻钟,宁早不晚。”

但是他每次却是提前五分钟飞奔而去。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这似乎就是伦敦郊县的风俗习惯。那个时候,很多城里人住在伊灵区——我想现在仍有不少——他们早上乘火车进城,但都不会提前出发,总是一手拿着黑包和报纸,另一手拿着雨伞;不论天气好坏,他们会在距离车站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开始撒腿奔跑。

闲下来的保姆和跑腿的男童,时不时再加上几个贩夫走卒,这些无事可做的人们,在晴朗的早晨就聚在一起观看赶火车的人们匆匆而过,为其中跑得最好的呐喊助威。这并不是一场精彩的比赛,他们跑得一点也不好看,甚至跑不快,但是他们殚精竭力,吃奶的劲儿都用了出来。与其说这是一场艺术展示,倒不如说它唤起了人们心中对奋斗和汗水的崇敬。

有时候,人们会小赌怡情。

“二比一,押白马甲的老先生输!”

“十比一,押老喷灯,赌他到火车站之前不会摔跤!”

“开押紫色暴君!”——一个喜欢昆虫的年轻人授予我叔叔的一个邻居这样的别号,邻居是个退伍军人,平时仪态伟岸,但是一运动就会涨红脸颊。

我叔叔以及其他人会给《伊灵快报》写信,言辞激烈地投诉当地警察对这样的事情不管不问。编辑也会对“下层社会”的“文明退化”发表社论,特别针对西郊地区。但是什么改进也没有。

并不是说我叔叔起床太晚,只不过他出发前总能碰上点意外。吃完早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报纸。一看这时候他四处怒目相向的表情,我们就知道,波杰叔叔肯定又找不到报纸了。他从来就不会对自己说:

“我是个粗心大意的老人,总是丢三落四:我根本记不清我把东西放到哪了。我也没办法再把它们找出来。我这样一定给别人制造了不少麻烦。我必须想想办法,改掉我的毛病。”

但是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只是认为,丢东西,错一定不在他,全都赖别人。

“刚刚我还拿在手里面呢!”他会这样声称。

听他的口气,就好像他周围生活着一群巫师,为惹他生气而专门对东西施消失咒。

“你会不会放花园里面了?”我的阿姨说。

“我干嘛要把报纸放在花园里面?我可不想把报纸放在花园,我想带上火车看。”

“没在你的口袋里面?”

“我的天啊,妇人之见!差五分钟九点时我站在这儿找报纸,而你觉得它一直就在我的口袋里面?你觉得我是个白痴么?”

于是有人会说:“这是啥?”然后不知道从哪递给他一卷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我真希望你们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他咆哮着,一把夺过报纸。

他会打开提包,把报纸放进去,然后再扫一眼,这时他会停下来,强压怒火,一声不吭。

“又怎么了?”阿姨会问。

“这是前天的报纸!”他回答说,气得喊不出来,把报纸一把摔在桌子上。

昨天的报纸倒并不常见,还算有点新花样,但是十有八九都是前天的,除了周二,因为那样的话报纸会是上个周六的。

只要当天的报纸不在他屁股下面,我们最终都会帮他找出来。然后他会微微一笑,不是真笑,是苦笑命运把自己扔进了傻瓜堆。

“每次都是,就在你们鼻子底下——!”他不把话说完,并以如此的自制力为豪。

事毕,他就会起身去门厅,玛利亚阿姨习惯把孩子们聚齐,准备和他说再见。

即便是到隔壁串个门,不亲亲热热地给所有人说声再见,我的阿姨也是不会去的。她常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总有一个孩子没有到场,而这时其他六个孩子都意识到事不宜迟,于是他们就一哄而散分头去找。但是就在大家散去后,没到的孩子自己就出现了,还总对自己的缺席振振有词,然后就立刻跑去找其他的孩子,让他们别找了。就这样,互相寻找的过程至少又浪费了五分钟,这段时间刚好够我叔叔找到雨伞而弄丢帽子。最后,人们聚集在门厅,而客厅里的钟表正好敲响九下。九声冰冷刺骨的钟声总会让我叔叔急得晕头转向。他头脑发热,在某些孩子的脸上连亲两下,但是却跳过另一些。记不住到底谁亲过了谁还没有,只好从头再来。他曾说一定是小鬼头们故意换位置捣乱,而我也不会说这个指控毫无根据。总有孩子脸都没洗干净,这更增加了麻烦,他还总凑得最近。

要是事情进展得过于顺利,最大的男孩就会谎称家里所有的钟表都调慢了五分钟,他昨天就是因此上学迟到的。这会让我叔叔疯跑到门口,在那儿他又会想起来他既没带包也没带伞。于是所有的孩子都跟着他跑了出去,两个人抢过雨伞,其他的争夺提包,我阿姨也无能为力。当他们回来,最重要的东西还是忘在了门厅桌子上,不知道叔叔回来后会怎么说。

我们九点多一点就到达了滑铁卢车站,立刻施行乔治的计划。我们把旅游手册打开到《在出租马车站》一章,走向一辆双坐马车,举起帽子,对司机说:“早上好!”

对待外宾,不管是真的还是假装的,司机从不失礼。他让一个叫做“查尔斯”的朋友“帮忙拉住缰绳”,然后从轿厢上跳下来,对着我们深鞠一躬,颇有特维德洛普先生的风范。他代表英国,欢迎我们的到来,对女王殿下暂时不在伦敦表示十分的歉意。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书上可没有教。我们管他叫“马车夫”——对此他再次深鞠一躬——然后我们问他,是否可以在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送我们到西敏桥路。

他把手掌放在胸口,说送我们过去是他的荣幸。

乔治按照书上的第三个例句,问薪酬是多少。

这个问题让谈话有了一丝铜臭味,似乎有伤司机的感情。他说他从来不收尊贵客人的钱,一件纪念品倒是不错——钻石胸针、金质鼻烟盒,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能让他想起我们。

一小撮围观群众渐渐聚拢,赶车人的玩笑也开够了,我们不再多说,便爬上车,在一片喧闹声中驶离。过去阿什利剧院不远,我们让马车停在一家鞋店门口,那正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它是一家典型的货源充足的商店,货物多得只能摆在大街上,早晨百叶窗还拉着。人行道旁和水沟的对面都排满了鞋盒子。门上和橱窗上,靴子像张灯结彩一样挂着。还有遮阳棚,上面满是黑色或者棕色的靴子,像是爬满了黑乎乎的藤蔓。商店里面更是靴子的世界。我们进去的时候,商店老板正挥舞着凿子和小锤,打开新的满满一箱靴子。

乔治举起帽子,说:“早上好!”

老板连身都没有转。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他嘴里面咕哝了句什么话,可能是“早上好”也可能不是,然后继续干活。

乔治说:“我的朋友X先生推荐我来你的店。”

老板理应回答说:“X先生真是有眼光,为他的朋友服务是我最大的荣幸。”

但是他却回答说:“不知道是谁,没听说过。”

不按套路出牌。书上给了三或四种买靴子的方法,乔治精心挑选了这条围绕“X先生”的最有派头的套路。你和商店老板多说说这个“X先生”,然后就以此建立起相互理解和友谊,你就能自然而然又不失风度地直奔主题,那就是,你要买靴子,而且是“物美价廉”的靴子。而现在这个暴脾气、实打实的人,很显然一点也不乐意讨价还价。做这种小本买卖可能也是需要如此的爽快的。乔治只得放弃“X先生”策略,向前翻了一页,随便挑了一句话。可是挑得不好,是句废话。在这种被靴子团团包围、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愚钝至极。话是这样的:——“有人告诉我,你这儿有靴子出售。”

老板终于放下锤子和凿子,他看了看我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觉得我存这么多靴子干吗使——闻它们?”

他就是一开始安静、但发起怒来特别可怕的人,别人的过错就像在他的体内发酵。

“那你觉得我是谁,”他继续说,“靴子收藏家?你觉得我开这家店是干啥的——锻炼身体?你觉得我爱靴如命,不忍心分给你一双?你觉得我把它们摆在这儿就是为了好看?这么多还不够么?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国际靴子博览会?你觉得这些靴子都是干啥的——古董收藏?你听说过有人开鞋店却不卖鞋的?那你觉得靴子是用来装饰店面的?那你觉得我是啥——超级二百五?”

所以我常说这种旅行语言书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们要的是这句著名德国成语的英国说法:“BehaltenSieIhrHaarauf.(怒发冲冠)”

这本书翻烂了也没找见类似的话。但是我向乔治保证,他找到了其中最合适的句子作为结语,他说:

“你什么时候进新品了,我会再来的,再会!”

我们返回马车,然后离开这里,留下老板一个人站在堆满靴子的商店门口对着我们嚷嚷。他说什么我听不见,但是看上去路人们觉得很有意思。

乔治要去另一家鞋店,再做一次这个实验,他说他确实想买一双卧室用的拖鞋。但是我们劝他,待我们到了国外,再购物也不迟,外国的商人无疑更加熟悉这种说话方式,或者更加和蔼可亲。然而,乔治却认上了帽子,他坚持说买不到一顶帽子的话他就不去旅行了。于是我们停在了黑衣修士路的一家小店门口。

这家商店的老板是个热情四射、两眼放光的小个子,他非但没有碍事,反而一直在殷勤服务。

当乔治用书上的例句问他:“有帽子么?”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挠下巴。

“帽子,”他说,“让我想想看。没错,”——这时他亲切的面庞上绽开笑容——“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想我有顶帽子。但是请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问我帽子的事呢?”

乔治给他解释说他想要买一顶便帽,一顶旅行便帽,但是务必要是一顶“好便帽”。

老板的脸沉了下来。

“啊,”他说,“那样啊,恐怕你给我出了个难题。瞧,你要是想买一顶不怎么样的帽子,完全不值那个价,只能用来擦窗户,我倒能帮你找到。但是一顶好便帽——不好办。我们没有库存。但是请等一下,”——看到乔治脸上浮现出夸张而失望的表情,他继续说,“不要着急,我这儿有顶便帽。”——他走向衣橱,拉开抽屉——“这顶帽子并非顶级,但是也比一般的帽子好多了。”

他把帽子拿上前,在手掌上展开来。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想试一试么?”

乔治戴上它站在镜子前,然后从书里面又挑选了一句评论,说:

“这顶帽子非常合适,但是,请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

老板后退几步,远远地观察一番。

“坦白地说,”他回答,“我觉得不是特别适合您。”

他转向我和哈里斯说:

“你们朋友的长相呢,”他说,“带有一些不易察觉的英俊。确实英俊,但是很不容易发现。他带上这顶帽子,我觉得就更发现不了了。”

这个时候,乔治觉得玩够了,他说:

“好吧,我们还要赶火车,多少钱?”

老板回答说:“四磅六先生,我看这帽子真不值这个价。先生您想用牛皮纸包裹,还是白纸?”

乔治说不用包了,然后付给老板四磅六,走了出去。我和哈里斯跟在后面。

在芬秋琪街,我们和赶车人说好了五先令。他又对我们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请我们代他向奥地利国王问好。

我们在火车上一合计,承认我们以二比一的比分输了。乔治失望极了,把书从车窗扔了出去。

我们的行李和自行车已然安全上船,随着十二点钟的海潮,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