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把车叉打开,他又开始捣腾车轮。十分钟后,我让他扶着车叉,我来处理轮子。于是我们换了位置。他弄了一分钟后就把自行车撇下,双手挤压在大腿中间绕着门球坪走了几步。他边走边对我说,一定要当心手指,不要被车叉和车轮的辐条夹住了。我告诉他我会注意的,依我的经验,他说的确实没错。他用几块抹布把手包起来,然后我们又开始整那辆车。等到我们终于把轮子安回原处时,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呢?”
他说:“那啥,我真是个傻子!”
我从未觉得如此尊敬他。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我们忘了那些小球了!”
我寻找了一下我的帽子,发现它正东倒西歪地躺在路中间。与此同时,艾赛博尔特的爱犬正在狼吞虎咽那些小球,速度如此之快,他都来不及把它们都捡起来。
“那会要了它的命的,”埃布森说道——谢天谢地,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是叫这个名字——“那可是脱氧钢。”
我说:“我可不担心那条狗。这星期它已经吃了一条靴带和一盒钢针了。大自然是最好的向导。看来狗狗们需要这种刺激。我倒是比较担心我的自行车。”
他心情大好,说:“好吧,我们得把找到的小球都装回去,然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们总共找到十一个小球,于是我们一边装回去六个,另一边装回去五个。半小时后,轮子又回到原位了。我想强调的是,这辆车现在确实是摇摇晃晃的了,就连小毛孩都能看出来。埃布森说现在应该差不多了。他似乎有些疲倦。如果这时候我让他回家,他一定会答应的。但是我决心让他留下来完成剩下的活儿。我已经彻底打消骑行的想法了,他使我兴致索然。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他把自己磕了碰了。于是我用一杯啤酒和几句表扬的话重振了他的士气。我说:
“看着你这么辛苦劳作,真使我受益匪浅。不仅是你娴熟的技巧,还有你那强烈的自信和无以名状的希冀,都使我收获颇多。”
听了我的鼓舞,他又立刻投入到齿轮箱的修理中。他把自行车靠在墙上,从另一侧开始操作;又将它靠在树上,从正面开始修理;然后我举着车,他躺在地上,把头放在两个车轮之间,从下面开始劳作,滴下的机油正好打在他身上;接着,他从我手里拿走了车,越过车座弯下了腰,好像他自己是个驮鞍似的。最后,他终于失去平衡,滑倒在了头的那边。他说了三遍:
“谢天谢地,总算修好了!”
说了两遍:
“如果还是不行,可真糟糕了!”
他说第三遍的时候,我已经当作没听到了。
然后他发起火来,开始虐待我的车。我很高兴我的车彰显出了顽强的精神。接下来的事情便降格为他和自行车之间的混战。这一刻他还坐在伫立于石子路的自行车上,下一刻他们的位置就对调了——他位于石子路上,而自行车在他身上。这一刻他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自行车被他牢牢地压在身下。但胜利是短暂的。不一会儿,自行车就挣脱束缚,朝他倒下,一边车把手狠狠地撞上了他的头。
到十二点四十五分时,他已是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划伤的口子还流着血。他说:
“我觉得应该修好了。”然后他抬了抬眉毛,擦了擦额头。
自行车看起来也像是受够了。它受了这么多罪,却有苦说不出。我把他带到后厨房,那里除了苏打水和合适的工具外应有尽有。等他冲洗干净后,我便把他送回家了。
至于那辆自行车,我把它塞进一辆出租车,然后去了最近的修理店。店里的工头看了看我的车,问:“你想怎么处理它呢?”
“我想,”我说,“尽可能把它恢复成原样。”
“这太难了,”他说,“不过我会尽力的。”
他确实尽力了,所以收了我两镑十便士。但是我的车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在季末时,我把它交给一个代理人,让他把它卖了。我不想欺骗任何人。我吩咐他告诉有意来买的人这是去年的一款车。但他建议我最好别提这车是什么时候买的。他说:
“我们这行,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别人相信你。你看,在我俩看来,这并不像一辆去年买的自行车。就其外观而言,颇像一辆骑了十年的车。我们不提买的时间,尽可能地卖出高价就行了。”
于是我把车放在他那,他给了我五镑。他说这比他的心理价位还高。
如果你想利用自行车来锻炼的话,有两种方式:你要么“检修”它,要么骑它。大体上来说,我并不太了解一个乐于检修的人有没有将自行车物尽其用。毕竟他不受制于不良天气,路况也不会对他造成困扰。给他一个螺丝锤、一包破布、一罐油,随便找个能坐的地儿,他就能快乐一整天。当然,他也得忍受一些不利条件。没有金属就没有快乐。他永远像个修补匠。偷到手的自行车总提醒着他要好好伪装一番。不过,鉴于他从来没有顺利地偷到过一辆车,倒也不存在伪装的问题了。如果有人认为他们能从自行车上享受到双重乐趣,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是不可能的,自行车可承受不了这样的双重压力。你得决定到底是做一个“检修者”还是骑车者。就个人而言,我比较喜欢骑行,所以我得当心那些诱惑我去检修的东西。每当我的车有点不对劲时,我都会把它推到最近的修理店去。如果徒步走到最近的小镇或者村庄太远的话,我就会坐在路边等着马车到来。我发现,我最大的危险永远来自于游荡在外的检修者。他们看见一辆出故障的自行车,就像乌鸦看见路边的一具死尸似的,倏地猛扑过来,还要发出一声胜利的呐喊。刚开始我总是很有礼貌。我会说:
“这没什么,不用麻烦您的。就请您帮帮我的忙,去忙您自个儿的,赶紧离开吧。”
然而经验告诉我,在这种极端的情形中,礼貌是毫无用处的。所以现在我会说:
“快走吧,别碰我的车。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蠢脑袋敲碎。”
如果你看起来非常坚决,手里又拿着根又粗又短的棍子,那么你应该可以把他赶走了。
晚些时候乔治过来了。他说:
“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我说:“在周三前都会准备就绪的,就算没准备好,也是你和哈里斯的问题。”
他说:“双人车还好吧?”
“双人车吗,”我说,“挺好的。”
他说:“你不觉得它需要检修一下吗?”
我回答:“年龄和经验告诉我,一个男人变得决绝并不需要费多少事。因此,这世上只有少有的几件事是我还不能确定的。而在其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中,我最确信的,就是双人车不需要检修。我还有种预感,只要我活着,在周三之前没人会去检修这辆车。”
乔治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才不会因为这事儿就发脾气。总会有那么一天,没准就快了,这辆车出了毛病,不得不检修。到那时,即使你很想歇一会儿,还是得翻过几座山才能到达最近的修理店。到那时你只能朝路人大声呼救,询问他们油罐该放在哪,螺丝锤该怎么用。然后,当你用尽力气、把车停靠在树旁时,你就会想着当初应该让别人来清扫车链和给后轮打气。”
我觉得乔治的指责不无道理——同时还有一种预言家的智慧。我说:
“原谅我这么迟钝。事实是,今早哈里斯在的时候——”
乔治说:“别说了,我懂的。此外,我是来跟你说另外一件事的。你看看这个。”
他递给我一本红色封皮的小书,是用来教德国游客一些日常英语会话的。它以“在汽船上”为开头,以“在医院”为结尾。最长的篇章是在火车车厢中的对话,很显然整个车厢装的都是一群既好口角又粗野的疯子:“先生,您就不能离我远点吗?”——“女士,这不太可能。我旁边的这人太胖了。”——“你就不能把腿放好吗?”——“求你行行好,别把胳膊抬起来”——“希望您能觉得自在,女士,如果您非要靠在我的肩膀上。”不管是不是带着讽刺意味,这话没有任何效果。——“我真的想请您往那边挪一点点,女士,我简直无法呼吸了。”作者的意思大概是此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挤在这间车厢里。这一章的结束语是:“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多么虔诚的呐喊,在那种情况下就像大合唱一样。
这本书的最后还有一个附录,它对德国人在英国的健康和舒适问题提了一些建议。其中最主要的是:随身带消毒粉、睡前一定锁门、经常数数零钱。
“这不是本好书。”我评价道,把书还给了乔治,“如果要我给德国人推荐本游英指南,我才不会挑它呢。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这本书的。不过,我倒也读过写给英国人的出国指南,都是在伦敦出版的,完全狗屁不通。那些受过点教育的笨蛋们,自以为精通七国语言,写出了一些游览现代欧洲的指南,但实际上书里尽是错误的信息和向导。”
“可你不能否认,”乔治说,“这些书需求很大。据我所知,买这些书的人就有千儿八百。在欧洲的每个小镇都有人在谈论这些东西。”
“也许吧,”我回答道,“但不幸的是,没有人真正读懂过它们。我就曾经看到有人在月台或是街角高声朗读这类书。没人知道他们操的是哪国语言。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觉得自己容易被攻击吧。”
乔治说:“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想看看,如果人们真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又会怎样。我提议,我们周三早点出发去伦敦,然后在这本书的帮助下走走逛逛一两个钟头。我想买一两样东西——一顶帽子和一双卧室拖鞋,其他没什么了。我们的船十二点才从蒂尔伯里出发,所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我想试试这书里的说话方式,看看到底有什么样的效果。我想知道外国人听到这些话时的感受。”
我被乔治的冒险精神所触动,于是我要求加入他,届时在商店外面等他。我说我觉得哈里斯会很乐意陪他进去的——或者和我一样呆在外面。
乔治说这和他的计划有些出入。他想着哈里斯和我都会陪着他进入商店。哈里斯看起来比较凶悍,能给他撑撑场面。而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在门口报警求救。这样的话,他是很愿意冒险一试的。
我们走到哈里斯家,并把这个提议告诉他。他仔仔细细地通读了全书,特别是买鞋帽的那一章。然后他说:
“如果乔治按这上面的说法去买鞋帽,他不仅得不到他想要的,还会被人送进医院。”
乔治有些生气。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失去理智的傻小子似的。我当然会挑一些礼貌的、不那么鲁莽的话来说,避免说到那些粗俗的侮辱性话语。”
明确了这一点,哈里斯也让步了。于是我们约定周三一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