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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儿时的夏天

一棵老树,一个美妙的树杈,我半躺在中间,身体随着树杈的形状蜷缩成一个略带弧度的“V”字,像一只卧在窝里的小鸟,慵懒而舒适。初夏的风穿透密实的枝叶和稀疏的树干,带着“沙沙”的响动吹拂在我的脸上,极惬意。午后的阳光很温柔地从婆娑的柳叶中滑下来,斑驳地停靠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穿过摇曳的缝隙看着湛蓝的,被枝叶掩盖成星星点点的天空。知了不知躲在哪片叶子的后面勤劳地叫着,一刻也不肯停歇。

一个平静的夏日,一个平常的午后。

隔壁是学校,隐约听到整齐的读书声。我抬了抬眼睛,书包依旧挂在那个小枝杈上,随着风轻轻晃动。风带着树叶、花草、土地的芬芳,沁人心脾。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旧口琴,在背心上蹭了几下,放到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一时间,风声、口琴声、读书声和知了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生动而又和谐,这是我最美的音乐。我眯起眼睛,沉浸在其中。

渐渐地,头脑中有了些影像。一些记忆中的碎片,平日里如同这棵树上的知了,不知躲在哪片叶子的后面,这一刻,都零零散散地蹦了出来,模糊而又真切……同样平静的夏日,同样暖暖的阳光、温柔的风,我蹲在地上,看蚂蚁忙忙碌碌地进出洞口,妈妈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啊,记忆中那个满载欢乐的小院,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草鱼!”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拽了回来。

蝌蚪骑在学校的围墙上,一个干瘪破旧的书包吊在胸前。

这是一个北方的小镇,很安静。我妈过世后,爸爸就把我寄养在这里的一个亲戚家,自己去了县城做事。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我,就如同我熟悉镇子上所有的一切一样。因为镇子太小了。以至于每每我悠闲地躺在树杈上或是坐在水塘边,都感觉我的一切都属于这里或是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一个被寄养的孩子。这里是我的乐土,我是这里的国王。

国王是要有随从的,他就是蝌蚪——从我来这里第一天起就和我玩在一起的孩子。

我依旧悠闲地躺在树杈上,扭着脖子看着他。他并着腿坐在墙头上,胸前的书包和两只脚丫以相同的节奏前后晃动着。

“草鱼,我跟小螃蟹打架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和头发上有扭打过的痕迹,扣子也掉了一颗。我坐直了身子,问:“怎么样?”

“没打赢。”蝌蚪垂下头,嘟囔了一句。

“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站了起来,把口琴揣进口袋里,从树枝上拽下书包,套在脖子上,顺着树枝溜到墙头上,一拍蝌蚪:“下来。”然后跳下墙头,进了学校。

终于,下课铃响了。我看着老师出了教室,马上快步走了过去。蝌蚪无声地跟在我的后面。我站在教室门口,教室里乱哄哄的,一帮小子在打闹。

“小螃蟹,你给我出来!”随着我话音的落下,整个教室安静了,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小螃蟹也在其中。他的眼神明显有些胆怯。他是怕我的。

“出来啊!”他的胆怯让我越发趾高气扬。他没动,也没说话,只站在那里,望了蝌蚪一眼。蝌蚪低下了头。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把他揪出来,忽然在众多盯着我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个人。

我很早就注意到她,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她不爱说话。我通常是极看不起女生的,胆小、爱哭、娇气,最主要的,她们都看不起我。但这个女生不一样,我愿意看见她,虽然并不认识。

她的眼神带一点愕然地看着我,和所有其他眼神一样。我忽然不知从哪里升起了一股豪气,迅速地从脖子里摘下书包,套在蝌蚪脖子上,冲小螃蟹走了过去。

我们扭打在一起。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现欲刺激下,我越战越勇,很快占了上风。正在酣畅淋漓之际,蝌蚪忽然在门口喊:“草鱼,有老师!”我最后踹了小螃蟹一脚,撒腿就往门外跑。跑过那女孩身边时,我带着无比的自豪和得意瞄了她一眼,她正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我。我不知道那神情表达着怎样一种意思,只是内心一阵狂喜。她亲眼看着我打赢了小螃蟹!

跑出教室,翻过墙头,只几分钟,学校就消失在我们视线里。我和蝌蚪一前一后顺着水塘边走,树上的知了唱着勇士的赞歌。

我倚着塘边的一棵老柳树坐下,长长的柳条从空中笔直地垂下,搭在水面上,微风吹动柳条,水面荡起一层浅浅的涟漪。

“草鱼,你真厉害!”蝌蚪挨着我坐下,把胸前的两个书包扭向一边。

“小意思。”我不屑地甩甩手,站起来揪一片柳叶,放在嘴边吹。

“草鱼哥,你把口琴借我吹吹吧。”他小声地说,还特意在我名字后面加了个“哥”。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行!”我把柳叶递给他:“拿这个吹去。”他望了我一眼,接过柳叶,又低下头,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这不是他第一次管我借口琴,但每次都被我一口拒绝。这口琴是我妈留给我的,我从没说过。

我掏出口琴,“呜呜”地吹了起来,蝌蚪用柳叶鼓捣出难听的声音为我伴奏。蓝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仿佛一张刚刚晾晒出来的床单,有说不出来的洗练与明净。塘水清澈到可以看见自由自在的鱼儿,我想,我就如同这鱼儿一般自由。啊,这充满生机的乐土,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又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太阳炙烤着小镇,树叶都耷拉下脑袋,知了扯着嘶哑的喉咙唱它千年不变的歌谣。我光着膀子,躲在树阴底下,把脚泡进水塘里,才感觉到些许凉爽。蝌蚪干脆光着屁股跳进水塘里游泳。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和蝌蚪,以及狂叫的知了才体现出生命的迹象。

蝌蚪忽然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抹着脸上的水,一手把住我的腿,神秘兮兮地说:“草鱼,我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我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喜欢上一女孩。”

我惊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我的惊奇是因为,我很难把眼前这个黑不溜秋、光着屁股的小屁孩儿跟这种事联系在一起。“好看不?叫啥?说出来我帮你追。”我来了精神。

“嗯,好看。”蝌蚪有点激动:“你还记得你打小螃蟹那天不?就那个坐第二排正中间那个女孩。她叫水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就是那个女孩吗?我现在才知道,她叫水草。水草,很好听的名字。我若无其事地往树上一靠:“那天光顾打架了,谁还看那么多啊。”

“也是。”他低声跟了一句,继而又略带兴奋地说:“下次见了我指给你看,可好看了。”“好!”我拍了他脑袋一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蝌蚪游走了。我抬起头望着远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天蓝得刺眼。我摸出口琴,吹着不知名的曲子。婉转悠扬的旋律拂过柳条,拂过水面,飘向深蓝的天空。我妈死后的这些年里,我第一次滋生出一丝难过。

那天一直坐到傍晚,夕阳挂在天边,我一路踢着碎石块走回家。院门是敞开的,叔叔坐在葡萄架下逗他的小狗。我没打招呼,低着头往屋里钻。

“草鱼。”一声不紧不慢的呼唤,留住了我的脚步。我拿书包擦了下额头的汗,站在院落的尽头看着他。他顿了一下,依然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下个月你爸要来接你,去县城。赚钱喽,你小子也跟着享福……”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去听,只感觉院子忽然变得很大,叔叔背倚着整个小镇坐在我对面,我被这院子远远地隔离在另一头。我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屋。

这几天一直无端地烦躁。不去上学,也不吹口琴。有的时候,会一个人在水塘边睡一下午,有的时候干脆什么都不想,睁着眼睛在树杈上躺半天,仿佛一个修行中的僧人,沉默而执拗。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沉默是在酝酿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蝌蚪看出来我心情不好,但他从来不问,只小心翼翼地守在我的周围,偶尔自言自语似的跟我说几句话,见我不理睬,于是就选择和我一起沉默。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和蝌蚪错落地占据着两个树杈。知了还在唱,蝌蚪用树叶挤压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呼应着。没有了我的口琴声,这合奏也显得不那么和谐美妙了。落日的余晖给整个镇子披上了一层古朴的外衣,校舍、土地、老树,都浸泡在这一片华丽的金黄中,如一帧色彩浓重的油画。

渐渐地,两个小小的身影进入了这幅油画,背对夕阳所产生出来的光晕让我一时很难分辨出是谁。两人越走越近。水草!我心头一震,就是她——那个不爱说话的女生。这时候,蝌蚪也发现了她,急急地把嘴里的树叶吐掉,压低声音说:“草鱼,看,那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女孩。”

“旁边那男的是谁?”

“不……不知道。”蝌蚪磕磕巴巴地说,显得很尴尬。

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男的。他看上去要比我大几岁,个子很高,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崭新的衬衣没有一点褶皱。他身上所体现出的一切,似乎都是这个破旧的小镇所没有的,蝌蚪的身上没有,当然,我也没有。我们像两个野孩子。我看见,他们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一个小小的火苗被残酷地浇熄了。

“我去给你收拾那个杂种。”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不用了,草鱼哥。”蝌蚪看着我,黑黑的眼睛带着一点哀求。

可是没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让我不顾一切地从树上跳下来,迎着他们走过去。

我站到他们两人面前的时候,水草显然认出了我。她看着眼前愤怒的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眼神茫然而不知所措。

“你干什么?”那男的开了口。声音浑厚,又带一点威慑力,这种威慑力来自他的身高——足足高过我大半个头,那高出的部分刚好把夕阳挡了个严严实实。我像个卑微的小丑,以这样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滑稽而悲壮。背光而立让他的头周围产生了一轮淡淡的光晕,看上去像书里画的佛祖。这让我有些晕眩。我暗暗地握紧拳头,朝佛祖挥去。

“不要打——”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水草的声音,其实她说的是什么不重要,我听到的,只是这么一种单纯的声音。我意识有些模糊了,一时间,感觉她的声音被无限地扩展,蔓延在夕阳下这片空旷的土地上。我乘坐这声音飞了起来,掠过围墙边的老树,掠过水塘,掠过童年那个满载欢笑的小院……一些记忆的碎片在这一瞬间无缘由地在头脑中飞快闪现。

我不是他的对手,蝌蚪也加了进来,但也只是陪我一起挨揍,我的衣服被撕坏了,嘴角流着血,浑身都是土和脚印。我用比知了还要歇斯底里的声音嘶喊着,一次次地扑向他。

也许,水草和她的男人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会愤怒地站在他们面前,神经病一样地向他宣战,上瘾一般执著地讨打。蝌蚪也永远不会知道,今天这一架,我不是为他打的。

夕阳又往下滑了一步,这片空旷的土地已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两个战败者还站在那里,接受着知了肆虐的嘲笑,老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轻轻挥动着手臂,用“沙沙”的声音安慰着我。

“草鱼哥,你……没事吧?”

我没看他,也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开了口:“我要走了,下个月我爸来接我。”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但我们两个人终究没有再说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爸爸来接我的那天,仍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蝌蚪知道我今天要走,可我始终没有看到他。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午饭,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走了。

出了院门,爸爸和叔叔寒暄着发动了摩托车,我忽然发现了蝌蚪。那个小小瘦瘦的身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一堵低矮的土墙上,远远地用那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我走了过去,他拿着个小树枝在土墙上胡乱划拉着的手也停了下来。良久,才动了动嘴唇,很多余地问了一句,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要走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琴,递给他,他没接,只低下头,又在土墙上划拉了起来。我把口琴塞进他的手里。

摩托车发动了,我忍不住转过头回望。叔叔站在门口,他的小狗蹲在旁边摇晃着尾巴。我看见蝌蚪忽然张大嘴巴哭了起来,那放肆的样子让我一阵揪心地痛。我的视线模糊了……小镇在摩托车的颠簸中离我越来越远,我用力地挥手……再见了,蝌蚪,再见了,老树、水塘,再见了……水草。

很多年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性而无忧无虑的孩子了。但我时常会想起少年时的那个小镇,想起蝌蚪和水草,有时候在梦中我会重新回到那片乐土,我依然躺在树杈上,坐在水塘边,蝌蚪在我左右吹着树叶……

哦,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