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知怎么就说到林黛玉的美与丑来,我不由谈兴大发,信口开河:林黛玉美什么呀,第一,她不刷牙,用盐块洗口,那牙齿根本就白不了。第二,书上不是说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嘛,这正是典型的哮喘病,这类病人多半驼背,像她那种体质的人,绝对驼背。第三,贾宝玉说她身上有奇香,傻里傻气地问她熏的什么香,那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根本就是狐臭。第四,她肯定是那种瘦骨伶仃的体型,贾宝玉心里不是也暗自不满足么,他幻想的女人是既有林妹妹的文采,又有宝姐姐丰盈的肌肤。第五......
阿原笑得使劲搡我,我只能停止数落,摸仿着阿原的口吻说阿原,你笑得多么恐怖啊,你笑的时候连牙龈都露出来了,你的样子也让人害怕,害怕你会笑死过去。
阿原赶紧收住笑说:你报仇也太快了点。
才走了两站多一点,我就冷得有点抗不住了,康赛的那件外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纸做的,不仅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甚至将我身上那点热气也吸走了,原来衣服也怕冷,它会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热量。此时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连绵不断地浇到背上。原以为我们放弃了乘车,会越走越热直至浑身冒汗的。我到底对北方的气候缺乏准备。
有一阵,我停止了说话,闭嘴急走,因为一张口,体内那点虚薄的热气就被伺机侵入的冷气弄得更加虚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说话,竟再也难以开口,似乎能量已经耗尽,余下来的那点只够苟延残喘了。
阿原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看我突然沉默下来,就问怎么了?我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冷。
阿原边解围巾边说围巾给你并不是想装绅士,而是要你说话,你不说话就没意思了。
添一条围巾并不能使我暖和过来,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暖悬殊而愈显其冷,我把脑袋缩了又缩,恨不能将那条薄薄的围巾变成一条被子。阿原见我缩头缩脑不吭气的样子,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是去坐车吧。
但是三站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不能为坐一站路的车而破坏我们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紧牙关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坚持多久才能冻昏过去,阿原,我们跑步吧。说完使劲地拉开步子,在坚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来,没跑几步,我就意识到自已是多么可笑,我已使了吃奶的劲了,所谓的跑步顶多只能算是学步儿童的踉跄而已,甚至连踉跄也是算不上的,因为我好不容易前进了三步,脚下一滑,倒要退回两步,所以我尽管是在跑着,倒比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阿原还要落后一档。阿原坏笑起来,小西,你跑步的样子真丑啊,像一只要飞的鸭子。我彻底没有了跑步的兴致,由于跑起来的时候吸入过多的冷气,我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我发现寒冷的空气也有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冷的味道。
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我说阿原,你不是一般的小气,你是又小气又聪明,请人过节又舍不得打车,是小气,打不起车就哄骗别人步行,还要弄出个雪中漫步的小情调来,是聪明。又小气又聪明的人是什么人呢?我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阿原赶紧问什么人?我说这都不知道?吝啬鬼呀。阿原一笑:不够幽默,应该是女人。我差一点没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意识到他又明显地占了上风,我怎么也得装出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阿原真能耍嘴皮子。
阿原突然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说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后一步说干吗?
阿原说我就想背背你,来吧。他蹲在地上顿了顿。
我顺从地趴了上去。
怎么这么别扭,你没被人背过吗?贴紧一点,抱着我的脖子。
我只得听了他的话,果然舒服了许多。他的头发有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紧张,我屏住呼吸。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阿原,这是不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
阿原停下来,把我往上耸了耸,说你要求这么低呀,这礼物也太轻了吧。
阿原一直把我背到电影院。电影早已开始了,阿原拉着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银幕上也不知在演着什么,打打杀杀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我开始对通宵两个字失去信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不咸不淡的电影中熬过这个夜晚。阿原说通宵电影多半没有好片子,要的只是个气氛。可我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气氛,黑压压的一片人,到处都是搂搂抱抱的情侣,而且我的喉部已经干涩难忍。阿原说躺到我身上来吧。我不置可否,却说阿原,我好像要感冒了。
那就更应该躺到我身上来了。
我不愿意,可我找了很充足的理由,我说怎么躺呀,有扶手隔着呢,还不如我自己坐着舒服。
阿原不做声了。突然,阿原凑在我耳边说,呆会儿听到响声,你不要尖叫,也不要低下头来看,你只管坐着看电影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容我细想,就听见身旁旁叭地一声脆响,人群一阵骚动。我本能地惊叫起来,但我马上想起阿原的交待,只好强忍着紧张地盯住银幕。我偷偷瞟一眼阿原,他也一本正经地坐着,一副专心看电影的样子。然后,我就看到阿原手里悄悄地多出了几根木棍,那是椅子扶手。他把扶手轻轻地放到地上,温柔地将我揽了过去,说躺到我身上来吧,躺着会感觉好一点。
我一摸,扶手竟在椅面上齐齐地断了。我蜷起双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阿原身上。过了一会,我的手抱住了阿原的大腿,他的手像一只温度适宜的电熨斗,轻轻地罩在我的头上,又过了一会,他的手指头开始捻我的耳朵。我想,这没什么,我应该开开心心过个圣诞节,不是吗?
我们的小把戏很快被人学了去。不一会,木头的脆断声此起彼伏,然后就是女人们吃吃的笑声。后来,我还听见了湿湿的接吻的声音。我说阿原,这就是你说的气氛吗?
不喜欢?阿原低下头来问我。
不喜欢。其实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刺激,也有点害怕。我闭上了眼睛。
阿原说你在睡觉?
我撒谎:嗯,好困。
你居然能够睡觉?
我说我又困又饿。
真扫兴。
午夜休场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涌出去吃宵夜,阿原提议我们去喝羊杂碎汤。不喝羊杂碎汤怎么能算来过新疆呢?
两碗又腥又膻的羊杂碎汤端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吐出来,我强忍着用手支住额头,才发现自已开始发烧了。
等阿原痛痛快快地喝完汤,我说阿原,你还有打车的钱吗?阿原说岂止打车,打飞机的钱都有。
我说太好了,我们回去吧,你摸摸我的额头。阿原听话地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推开碗说真遗憾,听说下半夜都是三级片。我问三级片是什么东西?阿原看了我一眼说不看也好,回去就回去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三级片是什么。
到家的时候,我的体温似乎越发高了,每一寸肌肤都伤痛起来,我草草地洗了把脸,呻吟着躺进被窝,嘟嘟囔囔地说阿原,我好像快死了,我死了,你一定要写封信给我老妈,告诉她我死于感冒,免得她去报案。
阿原说小西,你看你那个可怜样儿,要不,你过来跟我睡吧。
我大喊:你敢!
阿原悻悻地说喊什么呀,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大惊小怪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几点,我是被喉痛弄醒的,我的喉咙里似乎放着一块炭火,吞咽已变得极其困难,我很少生病,剧烈的喉痛让我恐惧,我以为自已正面临极大的危险。
我睁着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自躺了许久,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喉部,越发觉得疼痛难忍,同时干渴难耐,我躺在被子里想,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水呢?我知道离我铺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我的水杯,我总是不会让水杯空着的。可是发烧已耗去了我许多体力,我懒懒地实在不愿动弹,我就这样在脑子里和那杯水斗争着,最终,我摸索着爬起来去喝水。后来我想,我不去喝那杯水会怎么样呢?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小心又小心的动作还是惊醒了阿原,你要干什么?阿原问。
我要喝水,我喉咙痛得很。我的声音几乎透着哭腔。
活该。阿原说。
什么意思?我很奇怪阿原怎么刚一醒来就迅速恢复成我们斗嘴时的语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叫你睡过来你不睡过来嘛,不睡过来就是要痛的。
我要是喝完水就回去躺下睡觉也就没事了,但我偏偏摸到阿原的铺位前蹲下来,鬼使神差地说,我睡过来真的就不痛了吗?阿原掀开被子说来吧。我犹豫了一霎,就当地一声将水杯放到地上,钻进了阿原的被窝。
我至今记得那片浓浓的黑暗中,水杯放到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当!仿佛是我在另一条跑道上的发令枪声。
尽管我从来没有过和男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的经验,但我坚定地认为,和阿原这样子躺在一起是不会有危险的。阿原往里挪了挪,给我空出热乎乎的一块,我就像小时候躺在老妈脚下一样,缩成一团,又温暖又舒服,而且意想不到的自在。
阿原说怎么样,比一个人睡舒服多了吧。
好像是,我说,而且喉咙也不怎么疼了。我试着吞咽了一下,真的,好多了,我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阿原说你跟康赛也是睡在一起的吧?
我恼怒地说瞎讲,我们一人一个铺位。
停了一会,我又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象我和康赛?这太脏了,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挨得这么近。
阿原伸出手替我掖掖被窝卷,又隔着被子重重地拍拍我的背。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睡意,我说阿原,讲讲你的经历好吗?阿原说有什么好讲的呢?又问:康赛没有向你讲过我吗?
康赛说你喜欢新疆,喜欢到狂热的地步,就跑过来了。
是吗?我可没那么幼稚。
事实上是怎么回事呢?我也认为你绝对不会是康赛所讲的那样,你不会那样简单,我和康赛才是那种简单的人。
那么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下子也说不清,弄不好你还是一个很坏的家伙,象康赛那样,才是个单纯的大孩子。
康赛?阿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说什么叫单纯,什么叫复杂,我想我们一辈子也划不清这个界限。
我说阿原,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没本事摆平,就一走了之地跑到新疆来的?
你是说逃犯?你怎么敢那样想,如果真是那样,你现在躺在我身边不感到害怕吗?
怕什么!你要坏也不会在我面前坏,我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坏人也要被我感化了。
你倒说说看,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像你和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母亲、还有你的老师这一类人肯定认为你是个坏人,但你认为自已坏不坏呢?好和坏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
我必须和阿原争论一番,我有我的原因,那就是我们必须说话,一直说到困倦不堪地睡去,否则两个人躺在一起,鼻息相闻,也许会很不自在。我随口说那么雷锋呢?雷锋做了那么多好事,能不能给他一个绝对的好字?
阿原略一沉吟,说我的看法是,他天生就是那种热心快肠、害怕寂寞的人,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呢?第一,他年轻,又是部队司机,单身一人,没有忧虑,没有负担,衣食有余,生活又刻板枯燥,这是培养他这种性格的基础。第二,政府给他那么多机遇和恩惠,这使他产生感激之情,终日喜气洋洋,对生活充满信心,也许还有一种满足感、优越感。第三,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休闲的场所,他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工作之余就爱闲逛,再加上军队生活比较枯燥,这使他一出门就爱和人搭讪,要不那些老大娘怎么就偏偏被他一个人遇上了?第四,你注意没有,雷锋所帮助的人,大部分是大娘大婶,为什么?你要知道他是孤儿,他那是在怀念他的母亲,见到那些大娘大婶的,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妈妈。
我被阿原的奇谈怪论弄得哈哈大笑。人家雷锋没惹你吧,凭什么遭踏人家光辉形象。阿原继续说你再看看我,我从小就摊上一个“反革命”爸爸,遭人歧视,升不了学,找不到好工作,他不但不内疚,反而倒过来看我不顺眼,对我挑三拣四,骂我没出息,你说我有人家雷锋一半儿的好心情吗?没有呀,彻头彻尾就是个心理阴暗,所以我做不成雷锋。
喉部的疼痛让我没法大笑,我在被窝里使劲踹阿原,阿原摁住我的腿,我还是踹,他说你不要再碰我了,再碰我我就当你是在勾引我。
我气得一掀被子,要回到自己床上去。
阿原死死拉住我说,别闹了,乖,睡吧。
他的一个乖字真的让我乖乖地安静下来了。黑暗中,阿原把手伸向我的胸脯,说,我把手放在这儿,不介意吧?我说不。阿原马上缩回手去,说那好,睡吧。
朦朦胧胧的时候,我猛地想起阿原许下的圣诞礼物,我说阿原,你要送我的礼物呢?
阿原没有声音。我也慢慢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