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智慧的痛苦(5)
总而言之,哲学永恒的生命力就在于其历史性与现实性之间的内在张力。哲学家们与哲学对象之间的关系,哲学家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我们与哲学家们之间的关系,都可以看做是人类精神自己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因而哲学乃是人类精神的反思,也就是思想与思想的“对话”。就此而论,哲学家们的思想就“活”在思想与思想的对话之中,也可以说哲学就“活”在思想与思想的对话之中。就此而论,任何一种哲学思想都不仅具有“历史性”,而且具有“现实性”。因为前人所面临的哲学问题同样也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所以他们的解答方式对我们来说具有超越时间和历史的意义:历史上已经过去了的思想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它们作为一条条思想之路也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的思想包含而且必须包含过去的思想才成其为思想。或者说,离开了历史,我们的思想甚至我们的存在便是残缺不全的,因而“历史性”在此就有了“现实性”的意义。
因此,学习哲学史的过程并不是被动地接受知识,而是富于创造性的“视界交融”,亦即我们与以往的哲学家们就大家共同关心的哲学问题进行思想之间“对话”的过程。
学习是一种“对话”,而“对话”自有“对话”的内在逻辑,它至少包含三种要素:
首先,“对话”的双方一定要有共同的“话题”,这样“话”才能“对”起来。我们之所以能够与哲学家们进行思想上的对话,就在于我们与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话题”,这就是永恒无解、万古常新的哲学问题。换言之,他们面对的问题也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尽管由于历史、文化、社会等因素,这些问题有时会发生形态上的变化,但是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其次,“对话”之为“对话”乃“相对而说”,因而是一种相互间的交流,亦即“视界交融”。就对话而言,对话的双方是平等的,否则就谈不上对话。我们的确是在学习哲学史,然而我们并不是作为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向哲学大师们请教,而是与他们一同讨论哲学问题。如果我们只是小学生,那么充其量我们只能学到一些“知识”,即了解到哲学家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倘若如此,我们仍然站在哲学之外。只有当我们与古人面临同样的哲学问题的时候,我们才深入到了哲学之中。既然我们与古人有同样的问题,那么就不只是他们说话我们倾听,我们也有自己的“发言权”。
最后,“对话”需要相互之间的“理解”,如果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那么“话”也是“对”不起来的。所以,学习哲学史最好阅读哲学家们的原文原著,直接与他们进行思想上的“对话”,不能仅仅依赖于二手甚至三手的资料。就此而论,我们这门课只是引导同学们进入哲学运思之路的“入门”,决不能以此来代替哲学原著的研读。当然,我们不可能让古人理解我们,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他们要说的话就在他们的书里,所以这种“对话”看起来有点不平等。但是,如果我们不是把哲学家们的书看做是死东西,而是看做有着丰富意蕴的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存在,那么当我们有所问时,他们也会有所答的。显然,我们只有深入到哲学的维度,才有资格与哲学家们进行对话,而深入到哲学维度的最好方法就是深入到哲学问题之中,把哲学家的问题当作你的问题,或者把你的问题上升到哲学问题的高度。
因此,进入哲学王国的秘诀就是:将哲学家们的问题当作你自己面对的问题,或者把你自己的问题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哲学不是知识,而是思考。思考之为思考,总是针对问题的,总是由问题而引发的。
最后,希望大家有条件有机会都来学一学哲学。的确,在我们这个时代,哲学受到了冷落,因为它不能用来烤面包(威廉·詹姆斯语),没有实用性,而且不够科学。所以,人们即使不会轻视哲学,也会对它敬而远之。哲学所能得到是最好待遇,就是被束之高阁。实际上,这是很不正常的。
现代社会以越来越精细的分工为前提,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这个现代化的社会大机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你要从事某一种职业,例如在某个学科的某个分支中的某个领域中的某个问题上,奉献一辈子的精力,弄好了,也许你还能获得诺贝尔奖呢!这就是我们称之为“专业缺憾”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以牺牲其他兴趣和才能为代价,片面地发挥自己某一方面的才能,以便相互之间共享各自的成果。我研究数学,你研究法学,他研究计算机……我们各自研究不同的学科,相互之间共享各自的成果。针对这种现象,西方世界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就在探索人的全面发展和通才教育等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收效甚微。19世纪黑格尔的时代,还有可能产生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思想家,马克思还可以设想,在未来社会中,一个人可以上午种田,下午打渔,晚上思考哲学问题。现在,我们甚至连幻想都不可能幻想了。因为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可能了解他所研究的整个学科,更谈不上对其他学科的通晓了。当然,社会的发展也有变通的办法:科学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向简单易用的方向努力,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傻瓜化”——我可以不懂计算机技术和原理,但是我可以轻松地学会使用计算机。我不懂也用不着懂数学、物理学、生物学,包括法学,我一样可以享受这些学科的成果,以此来弥补所谓的“专业缺憾”。
但是,让我们仔细想一想,哲学能不能也像其他自然科学那样“傻瓜化”?换言之,我们能不能让哲学家们去思考哲学问题,去建立世界观、方法论和人生观,然后我们拿过来“共享”?当然不行。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思想由某些哲学家控制,我们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我可以不懂计算机而使用计算机,我可以不懂各种各样的科学技术而去享受科学技术的最新成果,但我不能不懂人生的意义而了此一生。
所以,哲学不同于一般的科学知识,它应该是每个人的需要,它要求每个人的灵魂在场。
我们这一讲与大家讨论的主题是“智慧的痛苦”。我想说的是,人成其为人是一次非常“悲壮”的“探险”,而且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是没有归程的,这是一条充满艰险的“江湖不归路”。智慧的痛苦就是做人的痛苦,这是哲学层面的痛苦,当你感受到智慧的痛苦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究竟什么叫做“刻骨铭心”。哲学将我们带入智慧的痛苦之中,哲学也在寻求破解这一痛苦的办法,哲学家们寻寻觅觅了两千六百多年——实际上自有人类就开始了这样的探索,但是迄今为止我们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可能注定了永远也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不过即使明知道如此亦仍然是义无反顾。于是,我们将发现,人类之所以千百年来自觉自愿地投身于这“智慧的痛苦”,是因为我们注定了只能“爱智慧”,而“爱智慧”的快乐不在于“有智慧”的结果,而在于永恒的探索和追问的过程之中。
我们必须经受智慧的痛苦,才能体验智慧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参考书目
1.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四卷本,商务印书馆,1983年。
2.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下卷,商务印书馆,1993年。
3.《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下卷,商务印书馆,2000年。
4.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5.张志伟主编:《西方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