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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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瘟疫

1 避瘟神

柯南带儿子离开西京的时候,瘟疫还没有大面积蔓延。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不知最早是怎么出现的,它很快就席卷了全国,接着,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感染者。

这是一种新的病毒,它来势凶猛,不约而至。面对它,全人类都束手无策,暂定名“古怪”。

感染“古怪”的人,潜伏期三周,症状为全身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一般在三天后死亡。

西京是瘟疫泛滥之地。柯南恨不得插翅回到老家。

他老家在北部一个叫陶县的小城,群山环抱,很封闭,人也稀少。外来人不多,相对会安全一些。这是他和妻子的一次明智选择。

他不敢坐飞机,飞机太封闭了,万一乘客中有一个“古怪”感染者,那是十分危险的。于是,他买了两张软卧火车票,本来,他儿子柯梦令只有六岁,是不需要单独买卧铺票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多占一个铺位,这样,包厢中就少了一个人,也就少了一份危险。

当时,他和儿子戴着一大一小两个口罩。另两个乘客眯着眼望着他们父子俩,无疑在笑他们草木皆兵。

柯南带着儿子在三棵树又换上了去陶县的客车。从三棵树到陶县有四百五十里的公路。每次柯南回老家,他的一个朋友都开车到省城接他。那个朋友在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可是,这一次,那个朋友却推说单位有紧急公务走不开,他只好乘坐长途车回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远了。

2 空荡荡的公园

柯南的母亲给回家避难的儿子和孙子收拾出一间卧室:一张大床,被褥都是新的。有一个老式的黑色梳妆台,上面立一面半圆形大镜子。这个梳妆台和镜子都太老了,镜子上的水银脱落了一部分,变得斑斑驳驳。镜子里面照出卧室的全景来,不过,模模糊糊,一点都不清晰,里边的卧室当然和外面的卧室一模一样。

也许,就因为这面大镜子不清晰了,父母又买了一面小镜子,摆在梳妆台上。这面小镜子也是半圆形的,看来,这是他父母专门挑的形状。他们都是细心人。

每天早上洗完脸,柯南都拿起这面小镜子照一照。小镜子太新了,照出的人一清二楚。柯南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总是怀疑自己的鼻子不干净。

柯南回到陶县之后,在短短的几天内,瘟疫,那巨大的阴影已经覆盖了这里。这里也和西京一样了:学校停了课,商铺关了门,工厂停了工。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都带上了口罩和手套,只露出双眼,警惕地观望着四周。

整个世界变得古怪起来。

柯南带着儿子几乎足不出户,龟缩在家里,闲极了就照镜子。一天晚上,他看到电视上播放一条通告:有关部门在16日从西京开往三棵树的列车上,发现了一个“古怪”的感染者,请所有乘坐这次列车的乘客近日到当地医院接受检查。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坐的正是这次列车!但是,他不敢带儿子去医院检查,偷偷地躲在家里。隔着窗户,看全副武装的防疫员在大门口盘查、登记小区里的外来人口,看背着消毒器的防疫人员在小区里走来走去……

柯南胆战心惊地过了两天,电视上又播出一条通告:18日从西京开往三棵树的列车上又发现了一个“古怪”的感染者……

瘟疫那巨大的阴影追上来了,就飘荡在他左右。

疫情越来越严重,电视报告的死亡人数迅猛增长,疑似病例更是铺天盖地。

柯南开始怀疑这次避难的正确性。

尽管西京是头号疫区,毕竟那是大都市,医疗条件好,一旦发现感染者,防疫系统会马上运转起来,救护人员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及时运送,及时抢救,还有一线生的希望。而陶县这个偏远的小城,只有两家简陋的医院,柯南甚至怀疑他们能不能做好阑尾炎手术。

假如,他或者儿子在这里真的得了“古怪”病,那就惨了,他们将被强制隔离,寸步难行,插翅难飞。

不过,他们现在回不去西京了。陶城的各个路口都设立了路卡。他只能天天盼望快点儿出现一个路易斯·巴斯德那样的伟大生物学家,为人类破解这种“古怪”的病源。

这一天,柯梦令实在受不了这种牢狱一般的生活了,哭着闹着要爸爸带他出去玩一玩。

柯南担心他童心发霉,就答应了他。

他家住在陶县的南郊,不远处有一个桃花公园,平时就没有多少游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估计见不到一个人了。

出门前,柯南嘱咐儿子:“不要接近陌生人,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柯梦令频频点头。

果然,桃花公园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连大门口的管理室的门都锁着。

柯梦令在石子甬道上快乐地奔跑,柯南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这时候,他们都摘下了口罩。石子小道的两旁,生长着很多硕大的美人蕉,鲜红如血。

儿子越跑越远。前面是一大片树,清一色的丁香树,满树的紫色小花开得异常绚丽。树丛中间,有一小块儿开阔地,中间有一石桌,石桌周围有四个石凳,很光滑。柯南走过去,坐下来歇息。

园里静极了,蜂蝶的喧闹声清晰可闻。

他感觉这景象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忽然想起《聊斋》,这里多么像聊斋故事中讲的一个情景:一窝狐狸,变成人形,在一个废弃的花园里偕妻带女过起了日子。一到晚上,在花间摆上一壶酒,约上一两个朋友,吟诗饮酒……

人迹罕至的地方,多生精怪。

柯南蓦地坐起身来,突然感到这里幽静得怕人。半天没有听到儿子的叫声了,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慌了,一边喊,一边在树丛里穿梭寻找,最后,在一簇丁香树的空隙里找到了儿子,他正静静地蹲在那里玩土。柯南把他拽起来,说:“赶快走,我们得回家了!”

父子俩出了桃花公园,柯南心情平稳了些。他忽然想到挎包里背着照相机,应该在公园大门口留个影,日后带回西京,也好作为这次“避瘟神”的纪念。

他掏出照相机,让儿子站定一个位置,调好焦距,用三角架支起来,然后,迅速跑到儿子背后,双手支在他的肩膀上。

四周没有一个人,太阳十分明媚。

他咧嘴笑了一下,这时,照相机自拍了。就在照相机响过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个不吉利的影像:一个黑白的人,在围着黑布白花的遗像里微微地笑着。

他匆匆收好照相机,和柯梦令分别戴上口罩,回家了。

他不知道,他已经把一个人带回了家。

3 变脸

这天晚上,吃过母亲做的豆面卷倭瓜汤,柯南给自己和儿子分别量了量体温,都正常,心里宽松了许多,躺下了。

柯梦令正在上学前班,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学到什么东西了,柯南很着急。每天晚上,他都要给儿子讲一些知识性的小故事。

这一天,他给儿子讲“病菌”和“病毒”。

“一百多年前,法国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蚕病,病蚕大批大批地死亡。科学家通过显微镜观察,在病蚕和它们咬过的蚕叶上,发现了一种椭圆形的微粒。后来,把这些病蚕和蚕叶全部烧掉,才把一场震惊欧洲的蚕病控制住了。不久,科学家开始研究狂犬病。他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疯狗的脑髓,并没有发现病菌。可是,把疯狗的脑髓注入正常狗的体内,正常狗马上死去。后来,科学家找到了比病菌还要小的生物病原——病毒……”

“爸爸,‘古怪’是怎么回事呢?”柯梦令问。

“现在还不知道。”

“它是蚕吐出来的吗?”

“不是。”

“是从疯狗脑髓里爬出来的?”

“也不是。”

“那它最早是从哪里来的呢?”

“第一个得‘古怪’病的是东部沿海地区的一个人,其他人都是被他传染的。”

“哦,这么说,它是人制造的呀。”

“不,那也许是一个好人。”

说着说着,柯梦令就迷糊了。在暗淡的月光下,他沉沉地闭上眼睛。他的脸模模糊糊,布满阴影。

柯南也困了,他地看着儿子,儿子处于半梦半醒、半阴半阳之间,眼睛露着两条缝儿。看着看着,柯南脑袋里越来越混沌,终于,他的眼皮也一点一点耷拉下去。

突然,儿子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盯着柯南,双眼充满了惊怵。

柯南以为他在梦魇中,轻轻地问:“梦令,你怎么了?”

柯梦令在黑暗中小声说:“爸爸,刚才我看见……你不是你了……”

柯南心里有些发,立即问:“你看我是谁?”

柯梦令说:“我看见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柯南搂住儿子,说:“你做梦了,睡吧。”

柯梦令翻着眼睛又看了几眼柯南,终于闭上了眼睛。

柯南觉得儿子说的话有点诡怪,他想到那个幽静的园子,丁香树、石桌、石凳……该不会真的有什么精灵吧?他心里“突突突”地跳了好一阵子,但是,看到儿子已经睡得很安稳,就没有再深想,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快睡着了,突然感到怀里的儿子抖了一下,接着,猛地推开他,扑棱一下坐起来。

柯南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说:“你又怎么了?”这时,他已经睡意全无。

儿子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怎么又变成了那个人?”

柯南的脊梁骨发冷了,他轻轻地说:“儿子,你又做梦了!”

说着,柯南坐了起来,让月光正正地照在脸上,让儿子看清自己。同时,柯南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满脑袋都是湿淋淋的冷汗。柯南拉着他躺下来,轻轻地抚摩他的头,说:“没事儿,睡吧,儿子,睡吧。”一边说一边故作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睁眼看了看,儿子还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还不睡?”

“我怕……”

其实,柯南也被儿子的反常吓坏了,他一下动了怒:“黑灯瞎火的,你胡说什么!睡觉!”

柯梦令见爸爸发怒了,只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柯南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一直没有放松下来,一直绷得硬邦邦的,并且,他的身子尽可能地朝后缩,好像十分惧怕自己。

柯南继续抚摩他的头。儿子在婴儿时,一受到惊吓,半夜里不住地啼哭,妻子就这样抚摩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摸摸毛,吓不着。

过了很长时间,儿子的身子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他要睡着了。柯南却失眠了,他轻轻收回手,在卧室里扫视了一圈。那个梳妆台在黑暗中呈现出隐隐约约的轮廓,越看越古怪。那面斑斑驳驳的大镜子里更是深不可测。

就在这个时候,柯南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儿子是不是染上了那种病,发起了高烧?

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似乎不冷也不热。

黑夜静极了,只有窗外的杨树在地响,好像在自言自语。听不见另一个卧室的动静,父母都睡了。

柯南渐渐沉入梦乡。不久,他第三次被儿子惊醒。他睁开眼,看见儿子缩在墙角,指着他惊叫:“鬼!!!鬼!!!”

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打开灯,惊惶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把目光落在儿子的脸上。柯梦令怔怔地望着他,不再喊叫了。

柯南的母亲披着衣服跑过来,急急地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柯梦令站起来,扑到奶奶怀里,哭着说:“奶奶,我跟你睡!”

“好,好,令儿跟奶奶睡!”母亲抱起柯梦令,又轻声问,“你告诉奶奶,为什么不跟爸爸睡了?”

柯梦令紧紧搂住奶奶的脖子,脑袋伏在奶奶肩上,似乎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哭闹着说:“奶奶,走!快走吧!”

柯南说:“妈,他可能受惊吓了,你把他抱过去吧。”

儿子走了以后,房间里一下变得空荡荡。

柯南下意识地看了看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它黑糊糊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柯南把两个枕头叠放在一起,垫高了脑袋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朝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看了一眼。

4 他是谁

第二天早晨,柯南起床后,看见儿子正在客厅里踢足球。儿子看到他,立即停下来,委屈地说:“爸爸,你去哪了?”

“什么时候?”

“昨晚呀!”

“爸爸哪儿也没去,就在卧室陪你了,你忘了吗?”

“不是!昨晚搂我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你!”

柯南身上一抖,问:“不是我是谁?”

“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他长什么样?”

“他始终不说话,只咧着嘴笑。”

一股凉气从柯南脚心蹿到头顶。他怔了一阵子,终于说:“孩子,那是梦魇……”

下午,柯南拿着胶卷去街上冲洗。

他戴着口罩,走出几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洗印部。它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门面小巧、鲜艳。里边坐着一个同样小巧、鲜艳的女孩,这是柯南近期见到的第一个没有戴口罩的人。她亮莹莹地说:“先生,您三天以后来取相吧。”

柯南犹豫了一下,问:“能快一点吗?”

“至少要三天。”女孩说。

夜里,柯南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感到很孤独。儿子坚决不跟他一起睡了。而妻子留在了西京,因为她是医生。在柯南离开西京之前,她已经一星期没有回家了。这是他和妻子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越来越牵挂她。每天睡之前,他都要暗暗祈祷,希望妻子和所有的医护人员平安。他有时恨恨地想:人类的医学往往是亡羊补牢,因为人类不断制造罪恶。

另外,每天晚上,柯南都要看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几眼。他发现,这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他越来越觉得,那是一面古怪的镜子。

第三天中午,父母和儿子都在午睡,柯南戴上口罩,一个人离开家,又来到那个洗印部。

照片洗出来了,柯南匆匆看了一遍,质量没什么问题。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孩朝他莞尔一笑,说:“欢迎您再来。”

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出了门。

回到家,父母和儿子还睡着,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把那些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细看。

翻到了在公园大门口自拍的那一张,柯南极其认真地看了看。照片上,他和儿子都在笑,儿子笑得很调皮,很可爱。而他笑得却有点不自然,他的脸僵在了笑与不笑之间。不管怎么说,这张照片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还是很珍贵的。

刚要翻过这一张,柯南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照片上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这个人站在他背后大约两米远的地方,似乎正要走过去,不料被照相机定了格。

柯南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在公园大门口拍照,镜头里多个人,这很正常,因为那是公共场所。可柯南明明记着,拍照前,他四处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

他仔细端详照片里的这个陌生人,他瘦瘦的,黑黑的,脖子很长,正木木地朝照相机镜头望过来。

柯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十年前就离开故乡闯荡世界,很少回来,如今,对于他来说,陶县满街都是陌生人。如果,被偶然捕捉进镜头中的这个人碰巧是他认识的一个人,反而怪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人的眼睛,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害怕这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梳妆台那面老镜子一样深不可测的眼睛。柯南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是不可摆脱的!

他随手拿过儿子的一本童话书,把这张照片夹在了里面,然后继续看下一张。

……他不知道,死神已经显形。

5 就是他

请不要把陌生人的照片带回家中。

你家有陌生人的照片吗?好好想一想。

比如,你带回了一张朋友的照片,而那是他跟另一个人的合影,他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你并不认识。

比如你买回了一本书,或者借了一本书,或者租了一本书,书里有作者像。

比如,你在哪个旅游景点拍照,把几个素不相识的游人收进了镜头里,带回了家中……

这些被偶然带进你家中的陌生人影像,都与你有着某种深层次的机缘,往往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幸的后果。这里面潜藏着科学的因果关系,中间那奇妙的转化过程你慢慢可以悟出来。

……然而,柯南没有把它撕掉,而是把它夹进了书里。

不过,他的心一直系着它,重重的。

翻了一阵照片,他躺在了床上,想休息一会儿。

窗外的天蓝莹莹的,太阳很好。

他合上眼皮,眼前一片亮堂堂,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扑在了他的脸上,和他亲昵。

他静静享受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个黑影站在他头上,挡住了阳光,因为他的眼前暗下来。

他猛地睁开眼,房子里空空的,没有人。

他又闭上眼皮,眼前依然一片亮堂堂。过了一会儿,那个黑影又来了,他的眼前又一次暗下来!

他想,也许这是正常的生理视觉反应,只是平常很少有人这么细心的观察闭眼之后的世界罢了。所以他没有再睁眼。那个黑影似乎一直在他的眼前站着。

这个中午,柯南梦见了公园里那众多的美人蕉,它们真的像美人一样深红、肥硕、柔软。他是被柯梦令推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儿子正拿着那张在公园大门口拍的照片——刚才他一定是翻看那本童话书了,于是发现了它。

“干什么儿子?”

儿子指着那个在镜头里走过的人,大声说:“爸爸,晚上搂我睡觉的就是这个人!”

柯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问道:“令儿,咱们照相时,你看见这个人了吗?”

儿子想了想,说:“没看见啊。”

柯南的心顿时被黑暗吞没了。他拿过那张照片,看了照片中的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一眼,突然扬手把他撕得粉碎,然后,大步走进卫生间,把那些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最上面的碎片是那个人的头部,眉毛被撕掉了,一只眼睛被撕掉了,另一只眼睛依然静静地看着柯南。

6 镜中世界

电视上天天都在公告疫情。

陶县仍然没有发现“古怪”感染者。不过,柯南从新闻中得知,妻子工作的那个医院已经有十几个医护人员倒下了。他的心一天天地悬着,找不到落脚处。

自从回到老家之后,县委办公室的那个朋友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这时期,没有人聚会。

柯南对着镜子照了照,他发现自己胖了。他回来半个多月了,天天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养了一身膘。

他照的当然是那面小镜子。

柯梦令跟他的爷爷奶奶一起睡下了。专家说这时期必须多休息,增强抵抗力。

柯南不想看电视了。电视上药品广告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它们见缝插针地鼓噪着:提高免疫力!提!提!提!

他坐在蘑菇凳上,背对梳妆台,举着那面小镜子,近近地观察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胖点儿更顺眼一些。

他不经意地把视线偏了偏,通过小镜子看了一眼背后的大镜子,蓦地一惊——小镜子照出的大镜子里,竟然是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边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抻着脖子,木木地望着他!

他手中的小镜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有一片碎玻璃还扎着了他的脚脖子,很疼。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镜子中的房间了!

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个半圆形大镜子,不过,这张床不是他卧室的那张床,它方方正正,死死板板,没有任何装饰工艺。上面的被褥和枕头都是白色的,像医院一样单调;这个梳妆台也不是他卧室的那个梳妆台,它同样形状简单,没有曲线,但颜色是白的,十分肃穆。

柯南背对这个梳妆台坐着,姿势就像刚才一样。他似乎从一个正空间掉进了一个负空间。

那个人站在房屋正中,直直地看着他。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出现在公园大门口那张照片中的人!

柯南傻住了。

这个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二维空间的照片里,现在,他竟然又把柯南从三维空间拉出来,进入了二维空间的镜子中!

“你是谁?”柯南问道。

这个人摇了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是谁。”

“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这个人说着,低下头去。

这时候,柯南回头看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镜子里竟然是他的卧室。难道是卧室的旁边真的还有一个比邻的房间?难道那面大镜子是玻璃?

他回过头,颤颤地问那个人:“我这是在……”

“镜子里。”

柯南的身体一下就好像轻如鸿毛了。

“你曾经撕过我,就这样——”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揪住自己的脑袋,“刷——”一下把眉毛以上撕掉了。“刷——”又一下把一只眼睛撕掉了。他残缺不全地盯着柯南,那只眼睛里射出亲昵的光。

“为什么你只出现在照片和镜子里?”

这个人没有回答柯南的问话,径自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都叫我‘古怪’。”

柯南的心坠入了一个天寒地冻的深谷,很快结了冰,坚硬如秤砣。

“当前,你们人与人互相隔绝——其实,你们从无到有,一直都是互相隔绝。现在,我要把你们强行串联起来……”

柯南品味着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又说:“哦,对了,三天后,他们会在你的血液里看到我的,不过,需要借助电子显微镜……”

柯南猛地站起来,一头朝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撞去,它“哗啦”一声碎了!

同时,他惊醒过来。

是个梦。

他转过头,朝梳妆台那面恐怖的大镜子望去,它竟然真的碎了!只剩下半圆形的边框,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墙壁来。

7 隔离

这个梦太诡异了,柯南坚信,它不是无根无据的。不然,为什么那面镜子碎了?

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再也睡不着了。这时候,是凌晨三点多钟。

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死尸,只有双眼还在眨巴。后来,他起身下了地,慢慢走进了卫生间,打开灯,朝垃圾箱里看了看。

那个被撕碎的人在雪亮的灯光下看着他。

他退出来,关了灯,又回到卧室躺下来。刚刚躺了一会儿,他又焦躁不安地爬了起来,趁父母和儿子都在熟睡,他把自己睡过的床单、被罩和枕巾,都塞进洗衣机洗起来。接着,他又把他的房间彻底消了一遍毒,开始洗漱。最后,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具都装进了背包,又拿了一些钱,准备离开了。

他在过道里遇到了母亲。平时,她从来不起这么早。

“你干什么去?”

“我去一趟三棵树,谈个生意。”

“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出门了。”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

母亲叹口气:“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可能……长一些。”说到这里,他低下眼帘,轻声说,“妈,令儿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去吧。”

“我走之后,你们要细心,不管谁,只要身体稍有一点不适,立即去医院检查。”

“好的好的。”

柯南交代完了,径直走向父母的卧室,想最后看一眼儿子。

父亲也醒了,问柯南:“刚才,你的房间是什么东西响?”

“镜子打了。”柯南说。

儿子还在睡着,长长的睫毛安详得像缓缓降落的鹅毛雪。柯南俯下身,很想贪婪地嗅嗅他的味道,终于没敢。他静静注视着他,一直过了几分钟,才离开。

天亮之后,柯南来到了人民医院。医院里已经设立了“古怪”特别门诊,几个医护人员刚刚穿上隔离服,包裹得很严实,只能看见眼睛。

柯南一进诊室,那几个人都警觉地朝他望过来。

“大夫,我想我得‘古怪’了。”柯南直直地站在门口说。

几个医护人员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胖一点的大夫温和地说:“你过来,坐下。”

他就走过去坐下了。那个胖大夫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在他脑门上照了照,说:“没什么问题。”

柯南抬头看了看他,真诚地说:“请立即把我隔离。我知道,我有问题。”

胖大夫笑了:“你神经过敏了。”

“我处在潜伏期!”柯南叫了起来。

“这种病在潜伏期的时候,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能知道?回去吧!”

另几个医护人员都笑起来,然后各忙各的了,不再理会他。

柯南无精打采地走出了人民医院,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了。

他不敢回家,他怕把“古怪”病毒带给儿子或者父母。最后,他住进了旅馆。

这家旅馆和那家小巧、鲜艳的洗印部对门。柯南无所事事,就趴在窗上朝对面张望,想看一看那个小巧、鲜艳的女孩。可是,对面的窗子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没事,于是,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如果三天之后没事,他就可以回家了。

第三天凌晨,柯南忽然感到全身难受异常,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掷在茫茫太空中,忽而扔到炽热的太阳上,忽而扔到冰冷的月亮上。他趁清醒的瞬间拨通当地的急救电话。

接下来,他隐约感觉到一些穿着雪白隔离服的人进屋了,把他放在一副窄窄的担架上,抬出了房间。旅馆里的人一看这阵势,立即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廊里的人一转眼就跑光了。

在隔离病房里,柯南渐渐进入了昏迷状态……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桃花公园,空荡荡的大门口,不见一个人。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亮得刺眼。

这时,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跑过来,他们是一对情侣,那个男人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架照相机,在认真地调弄着。

柯南立即木木地朝他们走过去,他像僵尸一样站在了那个女人背后。

那个女人回过头张望了一圈,然后,对那个男人说:“这时候没人,赶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