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秘境
贺兰山的秘境之旅
车轮疾驰,山色如血。沿着笔直的公路与贺兰山并行,黄昏的光线与巨大的山影在旷野里伸展。秋风过耳,车窗外依次闪过葡萄园、果园、沙砾地,两旁有高大的白杨,而那些在苍茫暮色里静默的是一座座高大的坟茔,与贺兰山一起,在时间之城里缓缓地与风沙潜行。现在是秋天,在西北的一隅,出银川城向西,都市的繁华不觉间已在身后,而贺兰山已在眼前,等待我这次的秘境之旅。
夜登贺兰山,远眺锋刃般的山峰与西面浩瀚的沙漠,长城与边塞蜿蜒着,明月高悬,西风呼啸,驼马嘶鸣,征人吟唱,草木萧萧,依稀传来悲凉的军中号角,征伐血泪染沙场,多少征人骨未还。是啊,边塞的秋天总是来得要早一些,总是会徒增几许肃杀的色彩。
说起贺兰山,南宋名将岳飞的“踏破贺兰山阙”诗句是人们最熟悉不过的。但据史料记载,岳飞并未到过贺兰山一带,而他为何要写下这句诗,我想应该有另外的原因。
羸弱的宋朝,自建立起来就被游牧民族频繁骚扰,贺兰山正是我国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交界地带,历史上曾有猃狁、姜戎、匈奴、乌桓、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吐蕃、党项、蒙古等民族在这里狩猎放牧,生息繁衍。这些游牧部落强大之后摆脱对宋朝的依附,于是,战争的硝烟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游牧民族的强悍与作战方式的灵活,使宋朝的当政者又恨又怕,踏破贺兰山阙就当然成为宋朝将军们的最大梦想了。不过,岳飞的愿望并没有得到实现。
在贺兰山漫长的历史里,也只有成吉思汗亲率蒙古大军踏破了贺兰山阙,征服了西夏。但这位弯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骄,却用了整整22年的时间,四次亲征,直至最后一次征伐,才勉强胜出。
《骏马奔驰保边疆》,小时我们不知哼唱了多少遍的歌,只是当我站在南北绵延200多公里的巍巍贺兰山下,才真正领略到什么是真正的“骏马奔驰保边疆”。
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贺兰山像一匹骏马,横亘在宁夏平原西部,同时贺兰山还是宁夏和内蒙古的界山,由乌兰布和沙漠、腾格里沙漠、卫宁北山、银川平原相环绕。贺兰山平均海拔2000多米,最高峰3556米,兵营、关隘、烽火台、沙漠、蓝天、白云、山峰、村庄、城市……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优美的自然风光,沿着贺兰山东麓行走和穿行,对于那些喜欢寻古幽思的漂泊者而言,应该是此生最感幸福的事了。
然而,贺兰山带给我们的并非仅仅是这些。几千年乃至数万年的沉淀,在深邃而遥远的历史空间里,贺兰山的面纱依然犹如秘境,期待有缘人的发现。
到宁夏的游客,贺兰山岩画是必去的景点。水声潺潺,清泉一路流淌,信步之处,目光所到之处,崖壁上、石头上,尽是岩画。这些岩画最早的距今已有8500多年,最近的也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
站在贺兰山岩画前,白云在蓝天里缓缓飘移,时间却仿佛静止了,无法说清那种神秘的感觉,你不得不去穿越时空。沧桑已远,斯人已逝,此刻,我忽然想起超载乐队的成名曲《祖先的阴影》。贺兰山岩画就仿佛是那阴影,以神秘的、寂静的、斑驳的生命印记,将我们这些后世的人隐隐笼罩。这笼罩,是历史和时间在纠葛中制造的迷雾,迷雾散尽,我们的沉思也许会等来这种景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38年前的发现
发现贺兰山岩画的李祥石,就是这样的景象制造者。
发现敦煌石窟的是王道士,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发现秦始皇兵马俑的农民,在历史教科书上,留下的也许只是“发现者——农民”的字眼;而发现贺兰山岩画的李祥石,却截然不同。他不仅“发现”了,并且成为被发现对象的研究者,成为发现者中的“佼佼者”。事实上,在我看来,即使李祥石发现了岩画,但如果他不去研究,贺兰山岩画这一历史文化遗存真正走入人们的视野至少要推后40年。
1969年初春,正值“文革”,20多岁的李祥石在宁夏贺兰县参加农村公社的“两教”(社会主义教育和集体教育)试点工作。到了写总结的时候,李祥石的总结被县委重视,并派他到基层的几个公社去检查工作。这个总结,就这样开始改变了李祥石一生的命运;这个总结,竟然成了贺兰山岩画被发现的一个引子。或许,在冥冥之中,是贺兰山岩画选中了他作为发现者。
就是在贺兰口检查工作的这天,信步游逛的李祥石在贺兰山口发现了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面刻画了许多动物,牛、马、羊、骆驼、虎,还有一些长颈粗尾的叫不上名字的怪兽,它们动静不一,姿态各异。这块巨石当地人叫“龙口”。
再往前走,就更让李祥石奇怪了。所到之处,不管是山崖,还是石头上,都刻着画,不仅有动物的形象,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人面像。站在这些人面像面前,虽然当时天气还很冷,李祥石还是出了一身汗。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恐惧、紧张、惊讶……巨大的神秘感向李祥石奔袭而来,这一刻,李祥石有点眩晕了。他不知道,他眼前的这些石刻画,就是不知多少学者和专家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岩画。
当晚,李祥石向村子里的老人询问石刻画的来历,他们都说是爷爷的时候就有了,至于来历,他们都不知道。但这些老人给李祥石提供了一个更重要的信息:贺兰口还有一个李昊王(李元昊,西夏国的创立者)像。
第二天,李祥石再上贺兰口,又发现了许多石刻画。这一次,他不仅看到了7人跳舞组舞石刻画、狩猎的石刻画,还看到了西夏李昊王出行的石刻画——画面长1米,高约60厘米,画面是两个人物,一个骑马戴官帽,威严神气,另一个拉马护驾,整幅画制作细腻,形象逼真,人物战马比例适中,可以说是雕刻精品。
西夏王陵出土的,可与埃及金字塔前神秘的狮身人面像和古希腊残臂雕塑维纳斯媲美的珍稀文物——“迦陵”
面对着眼前的石刻画,李祥石脑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创作了这些石刻画?他们为何要这样做?这些石刻画代表着什么?与宗教是否有着密切联系?带着这些疑问,李祥石下山了。
李祥石第二次上贺兰口,已经是10年之后了。这10年之中,李祥石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些石刻画,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阴山岩画的文章,与自己所发现的石刻画对比印证后,李祥石确定它们就是岩画。
但是这个过程太过于漫长了。这次上山,李祥石十分痛惜地看到,由于“农业学大寨”引水修渠,“龙口”和李昊王出行的岩画都被炸掉了。站在“龙口”旁边,李祥石感到自己应该加快速度对岩画进行保护和研究。就这样,李祥石从一个发现者到成为研究岩画的学者之路开始了。那时,他还只是县爱卫会的一个普通职工。
1984年,在李祥石的努力下,《宁夏日报》、宁夏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相继对贺兰山岩画进行了报道。自此,贺兰山岩画开始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因为研究岩画取得的成就,李祥石也成为国际岩画委员会委员、西北第二民族学院(现为北方民族大学)岩画研究中心研究员。
随后的几十年间,李祥石克服种种困难,在贺兰山东麓发现了数以万计的古代岩画。这些岩画记录了远古人类在10000年前至3000年前放牧、狩猎、祭祀、征战、娱舞、交媾等生活场景,以及羊、牛、马、驼、虎、豹等多种动物图案和抽象符号,揭示了原始氏族部落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涵,是研究中国人类文化史、宗教史、原始艺术史的文化宝库。
李祥石发现的那幅人面像岩画,则是贺兰山岩画中最有代表性的“太阳神”。这幅太阳神岩画是贺兰山岩画中的精品,它磨刻在距地面40余米处的石壁上,头部有放射形线条,面部呈圆形,重环双眼,长有睫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威武。这就是古代游牧民族心目中的“太阳神”。岩画研究学者说,在远古时代,人们把畜牧的丰收、水草的丰茂,都归功于苍天的恩赐;年景不好,缺吃少穿,则认为是上天对人类的惩罚。太阳高居天体之上,主宰万物,所以人们特别信仰太阳,便把太阳人格化,刻画成现在这个样子,表示对太阳的崇拜。也有人说这是古代部落首领的头像,一些有功于氏族部落的首领也往往会被刻在石壁上,成为人们崇拜、祭祀的对象。
就在岩画研究学者们对此争论不休时,有人对贺兰山岩画提出了更为大胆的假设。
贺兰山就是不周山?
“贺兰山岩画是解读史前文明的金钥匙。”2004年,69岁的历史学研究员高嵩向世人拿出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
和以前岩画学者不同的是,这位曾经担任过三届中国敦煌学会理事、以唐明皇和杨贵妃为主人公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马嵬驿》一举摘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的老作家一改大多岩画学者对岩画是画的表面研究,独辟蹊径,用岩画是文字的另类方法去研究岩画,根据文字学、音韵学、文献学,开始重新对岩画进行研究。
目前高嵩已经解读出100多幅岩画约200个字。高嵩据此认为,岩画并不仅仅是先人刻在岩石上的画,而是我们中华民族最早的文字,是中华民族先民怀着对古代列帝的崇拜和祭祀的神圣激情,在长达3000年时间里完成的初期汉字的物像化造型。
经过多年的潜心研究和考证,高嵩先生提出了他的大胆设想:第一,远古华族帝谱(古文献资料对上古时代神话传说人物的称谓)上限在10000年前,下限在7000多年前。从下限到夏朝建立还有2000年,而禹这个人物我们可以在这2000多年的历史故事中找到他。第二,岩画是一部“石书”。远在7000多年前,伟大的汉字就已经进入普遍的实用期,而现在甲骨文是公认的中国最早的文字,距今才有3800多年的历史。如果最后得到确认,岩画这部“石书”将把中国文字的历史再向前推进3000多年!第三,周族(历史上的西周)的起源其实在贺兰山下,而并非在陕西岐山一带,远古的贺兰山文化就是《山海经》里提到的不周山文化!
通过对宁夏的岩画以及国内外的岩画进行研究考证,高嵩先生还认为,岩画与巨石文化有同步性。埃及、巴比伦、印度、希腊及地中海地区、欧洲、南北美洲在7000年前都有贺兰山文化传播给他们,并给他们的古文化铺了底。而埃及金字塔是尧的祭坛,狮身人面像是守坛的共工,它面向东方,是面向故乡。
高嵩先生把自己的发现定名为华不注文化(也叫作华不注文明,是高嵩先生通过岩画文字研究依据其共性命名的)。而且,这个文化的主要产生地区是在宁夏贺兰山一带,高嵩先生说,曾有西方人怀疑10000多年前有个先进文化,后来消失了,他认为这个文化就在宁夏的贺兰山一带。
高嵩先生的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通俗一点讲,就是说,我们少年时代所迷恋的那些神话,比如女娲补天、共工怒撞不周山的故事,就发生在贺兰山。高嵩先生对笔者讲,他甚至已经考证出了女娲补天的具体地点。就在贺兰山的最高峰,即海拔3556米的沙锅洲,而这最高峰,只有少数“驴”友攀登过。
神秘王朝
王土之上,贺兰山下,曾在中国历史上威震一方的西夏王朝灭亡了,党项族也从此消失。只有贺兰山下一座座高大的土筑陵台西夏陵,在黄澄澄的蒿草里,在残砖剩瓦里,静静地伫立着,展示着神秘王朝的昔日辉煌。
2003年秋,来自重庆的诗人苏非舒来到西夏王陵,上演了他的第一次行为诗歌“泼水事件”,诗人黑大春和宁夏本土摇滚乐手苏阳、埙师李云林合作演出了诗乐《圆明园酒鬼》。之后,诗人黑大春请来的键盘手魏国很迅速地学会了吹埙,和我们夜游西夏王陵,魏国一首埙曲吹罢,王陵上空突然明月高升!这就是2003年秋天的那场曾经引起广泛争议的在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下举办的大地诗会。
事隔数年后的2006年,诗人苏非舒在北京的裸体行为被众人声讨,黑大春的中国首张诗乐合成典藏唱片《夜黑黑》托人辗转送达我手中,而苏阳,则混在北京,12月15日首发的唱片《贤良》在京城打响第一枪,其中的那首《贺兰山下》被无数Fans追捧。
西夏王陵下演绎的现代版故事并不叫人唏嘘。以上那些,或许与西夏王陵有关。在贺兰山下行走,我总能想到他们几个。而这些,也永不会再来。
贺兰山下,天似穹庐,不见牛羊,夕阳里,群鸟归巢,金色的光线下泻着,风有些剧烈了,和那些变暗的光缠绕在贺兰山下一座座巨大的坟茔上,这就是西夏王陵每日里的最后时刻,然后,它们逐渐模糊起来,留给我们一个王朝神秘的背影。
这个背影,是痛楚的,是血淋淋的,当神秘裸露在真相的面前,西夏王朝的最后覆灭,在几百年以后的我们的视野里,不是追溯,而是猎奇,然后遗忘。半日经历数百年,离西夏王陵最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段残忍的、嗜血的历史,而历史,尤其是与战争有关的历史,或许本来就是如此。
1227年,64岁高龄的成吉思汗亲率强兵劲旅越过沙漠、渡过黄河,势如破竹,直驰贺兰山下,发动了对西夏的最后征讨,这已经是他第四次亲征西夏了,在这之前的21年里,强大的蒙古军队已五次伐夏,却一次次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都未能征服西夏。而这最后的征伐也遭西夏人近于疯狂的拼死抵抗陷入苦战之局,包围西夏都城兴庆府达半年之久始终未克,成吉思汗也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时,经过半年的无数次血战,兴庆府粮尽援绝,又发生了强烈地震,房屋倒塌、瘟疫流行,军民病饿而死者不计其数,已无力抵抗。末主睍走投无路,只得向成吉思汗请求宽限一个月献城投降。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则遵照成吉思汗的遗旨,在西夏投降后仍摧毁城陵,将西夏人屠杀殆尽,杀戮长达数月,据说这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残忍的种族灭绝。蒙古军队荡平了西夏都城兴庆府(今银川市),将所有属于西夏的东西付之一炬,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党项人,西夏王国的璀璨文明就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西夏王陵也难逃此劫,终成了贺兰山下的废墟,千年以后才从历史的迷雾中重见天日。
1970年,一位陕西考古工作者乘车经宁夏前往内蒙古阿拉善的途中,看到距银川市不远的贺兰山下,分布着一片高低不同的黄色土丘,这一信息当年并未引起宁夏考古界的重视。
这片黄土丘,当地的老百姓一直称它为昊王坟,老百姓所说的昊王坟的“昊”字就是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昊”。多年来,就这片陵墓群的归属,史学界和考古界从没有过明确的定论。
1971年冬天,宁夏驻军某部为完成战备训练任务,在陵区内开挖战壕,当挖到地下一米多深时,翻出了不少刻有奇怪文字的残碑碎片。宁夏博物馆考古工作队的队长钟侃带人赶到现场,当看到那一块块残碑上的文字时,钟侃震惊了,这是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西夏文字啊!
1972年8月,经过考古工作者的分析、考证,最终确认这片陵墓群就是早已消失在中国历史中的西夏王朝的陵园,此时距西夏王朝的灭亡已过去了整整743年。我们无法想象当年西夏王陵的金碧辉煌,那些精美绝伦的建筑,如今只是一个个巨大的黄土丘。但是,西夏王陵还是幸运的,长达数百年的风雨侵蚀以及朝代的变迁,它依然耸立在荒漠中,显示着一个曾经无比强大的民族高大的身影,传递给我们许多未知的符号与隐秘。
于是,重现的西夏王陵,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
据史料记载,西夏共传位十帝,除最后一任献城投降的晛帝被蒙古军队带到成吉思汗的出生地萨里川祭杀外,其他九位加上开国帝王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父亲李德明都葬在了贺兰山下的皇家陵园。如果是这样,西夏陵区内就应当有11座帝陵才能对号入座。但截至目前只发现了9座。有专家认为第八代、第九代帝王均死于1226年成吉思汗围攻西夏的战乱时期,此时正值国家危难,顾不上造陵。但有的专家对此持不同看法。
那么两座找不到踪影的帝王陵到底哪里去了?这也许永远是个历史之谜。
西夏王陵一带地势平坦,被山洪冲刷出的道道沟坎纵横交错。这些不太深也不很宽的山洪沟里,生长着北方特有的酸枣树,树冠不大,但厚实油亮的绿叶却十分浓密。它们像一条条绿色的丝带,疏密相间地交织在方圆53平方公里的陵区里,网着那一座座高大突兀的陵墓。
但令人感到神奇的是,没有一条山洪沟从帝王陵园和陪葬墓园中穿过。西夏建陵近千年,贺兰山山洪暴发不计其数。但是,沿贺兰山一线,仅有西夏陵区这片土地没有遭受山洪袭击。原因何在?至今仍是一个“谜”。
而西夏王陵,一如往日地沉默。暮色中,西北风吹过,枯草瑟瑟,驱车向城中驶去,身后的王陵逐渐远去,城市的灯火就要闪烁起来,而秘境,马上将隐没于城市偌大的肺部,没有结局,只有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