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暖回忆思念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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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序公然走私的爱情

词兴于唐,盛于宋,衍于元明,复盛于清。千余年来,词史发展的大致轮廓就是这样。

词有个外号,叫“艳词”。因为它在最初出现的时候,是供歌女唱的,通常和上不了台面的风流韵事有关。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序》里有一句著名的评论说:“据唐宋两代的诗词来看,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的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

供歌女唱的词,是一种香艳的歌词,形式上也长短不一,比较自由。你看看,今天的流行歌曲所唱的“是不是我的18岁,注定为爱情掉眼泪”,“爱你爱爱爱不完,我和你……到永远”,“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敢嗅它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这些歌词,直陋浅白缺乏内涵,也谈不上什么意境,丝毫没有了曾经辉煌的宋词遗风。

有首流行歌曲,叫《寂寞沙洲冷》,很诗意,但“寂寞沙洲冷”这五个字是苏东坡词里的原话,苏东坡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一词是这样写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前几年陈小奇和黄霑写的歌词,还颇有些词意,比如“月落乌啼……不见当初的夜晚,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很明显借鉴了唐朝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等等,还有黄霑写的《上海滩》,“浪奔,浪流”,也颇有古风,非常美,类似宋词中的豪放派。

我个人非常喜欢周杰伦唱的《东风破》:“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水向东流时间怎么偷/花开就一次成熟我却错过/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而如今琴声幽幽我的等候你没听过……”仿古小调、复古的曲风,仿佛进入了唐诗宋词的世界。真好。词填得好,曲唱得也好,百听不厌。把人在西湖走的江南妩媚写得伤感却又优雅。

诗言志。中国的诗,有一种言志的传统,所谓“文以载道”。诗是主流,是正统,很仁义道德的事,可以用来当科举考试的敲门砖,也有严格的形式。但这种过于严肃、过于主流的诗,也限制了诗人的性情表达。

但词,不一样。词,不必言志。词写出来,本来就是歌舞酒宴之间交给歌女唱的歌词,其内容在最初无非是写男欢女爱、相思离别的。所以,在当时是“不入流”的。宋朝学者钱惟演说过这样的话:“坐读经史,卧读小说,如厕读小词”。

诗文才是正宗,词不过是小玩意。这就是为什么柳咏的词当时在社会上那么流行,以至于从歌女到宰相、皇帝,都喜欢唱他填的词。宋仁宗虽然是他的歌迷,但是,听到他小词里的一句牢骚话,还把他应得的进士资格大笔一挥给取消了。词不过就是流行歌曲,在正统的文人眼中,这些东西都是私下里快活一下的小玩意,上不了台面的。就是现在,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无论多么包容,有没有人把流行歌曲当成“词”来研究?北大教授谢冕老先生把崔健的摇滚歌曲《一无所有》看成诗,编入什么什么诗选集,就成为当时文化界的大新闻。

所以,在当时,“正人君子”一般不写词,写了也不想人家知道。王安石自己也悄悄写过词,可是他却对晏殊写词看不惯,说你身为宰相,却去写风花雪月的“小词”,不合身份。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曾经把自己的词寄给父亲的下级,请人家提点意见。对方说得很客气,说你的词“才有余而德不足”。

那个时代,文人雅士有个习惯,就是大家喜欢在酒宴与祝典中和歌妓厮混,名誉上不但不会受影响,相反还被人羡慕,是风流的表现。苏东坡一生参加过无数名妓的酒宴,差不多每次都要答应人家在披肩或者是香扇上题诗或者小词。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过类似的话:苏东坡甚至还把严肃的和尚同妓女拉在一起,把妓女带进寺庙,还对别人说他们一起学了“奥秘的佛课”。

苏东坡这样的大诗人,也迷上了填词——不过,词到他手里,成了诗化的词。

那个时代,小词有大市场。但是,人非草木,文人也一样,文人总是有自己的相思、愁绪和种种不得已,要借助于词来寄托。这样,词表现写花、写草、写女人,但实际上也给人政治上的感发和联想。自从有了词之后,中国文人在性情的表达上找到了一个渠道。

经过包括宋徽宗在内的词人诸如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等人的努力,词到了宋朝,已经不再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词,而已经成为可以和唐诗相媲美的宋词。以至于王国维引用宋词中的名句来论述做学问,他在《人间词话》里谈到了治学经时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本书稿完成之后,一个朋友看后说,为什么不把标题中的“唐”字去掉?专门写宋词岂不更好?我只好引用学者吕明涛在《宋词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前言中的话来回答了:诗有唐宋之分,故历来选诗者鲜有将注重意趣之唐诗与注重理趣之宋诗揽入同一部诗选中者。词则不同,词作为一个晚近出现的文体,萌芽于唐代,成长于五代,至两宋始成熟结实,完成其生命周期。唐宋词之间血脉贯通,故历来选词者并不把唐词、宋词划分开,大多数唐宋兼收,若《花庵词选》之类。

“悲莫悲兮生离别,苦莫苦于不得已。”这是我读词常有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