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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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路上(1)

赤足行路

我一个人朝着版纳村的方向走去。山路不宽,要是迎面走来另一个人,我们俩都得侧身才能通过。好在老挝人又黑又瘦的,一路碰见的还都是去山里砍竹子的精壮劳力,远远望去,他们的身形比扛在肩头的竹竿宽不了多少。

路的一侧是高不见顶的山壁,我边走边朝上看,总怕会有根基不牢的大石随时滚落。另一侧有条与山路平行的小河,河水被密实的林木遮隐,让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那水声时而嘹亮,时而脆甜,应该是对应着河道的宽宽窄窄。水声特别响时,我猜那儿一定有了高低落差,上游的水一失足,“啪”的一声拍在石头上。

山路没有太多高低起伏的变化,也就不用费尽力气地上坡和提心吊胆地下坡。可这条路走起来仍不轻松。刚下过一场大雨,这东南亚雨季的大雨可从来不会上演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戏码,要下就下得天昏地暗,痛痛快快。不一会儿,地上的黄土就被雨水拌成了黄泥。每次落脚都能把地面踩凹进去几厘米,而每次抬腿就像是从土里拔葱,得花比平常多一倍的力气。

无法渗入大地的雨水变成千头万绪的地表径流,经过路面时就成了一条条拦路的溪涧。遇到窄的浅的我跨步一迈也就过去了;遇到宽的深的,就得先在河边把不防水的徒步鞋脱掉,过河之后再穿好(这时要是有双拖鞋多好)。反复几次之后,索性拎着鞋光脚走路。可脚底的摩擦系数比鞋底低多了,连着打了两个趔趄,我原本前后甩着的双手竟然下意识地往身体两侧平伸,就像走钢丝的人手中托着的竿子,用来时刻保持身体平衡。

走在山路上时,双脚被一层黄泥包裹,肮脏却很温暖。走在溪涧中时,脚上的泥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但河水冰凉,像无数根细针扎着脚面。看来万事皆无俱美,又温暖又干净的,那就只有洗澡水了。

路程过半时,我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已完全被荒草湮没。走进洞中,立刻感到从黑暗深处传来的阵阵凉意,这种扑面而来的凉不像拒绝,而更像一种吸引,要把人身上全部的热都吸进洞穴深处似的。

其实我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山洞的背景。山洞名叫Tham Pha Kaew,在秘密战争(美国在越战时曾空袭过老挝北部,但在很长时间内都不愿承认)期间美军曾在此地投下无数集束炸弹,手无寸铁的村民只能逃到山洞避难。我想象着当年村民看到满天战机呼啸而过时的情景,信佛而又隔世的他们不会以为那是飞机或者什么外星人的飞船,他们可能会惊呼,“看,飞在天上的魔鬼!”

洞里还有一条暗河,河水从地面碎石上流过,依稀有微光闪烁。由于山洞地势较高,暗河向外流出时形成瀑布,瀑布下方还有一潭碧水。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水中乱蹦乱跳,她全身赤裸,就像一尾光滑灵动的小鱼,扑腾出快乐的涟漪。又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放牛郎,手中的细绳牵着一白一黑两头水牛。他把牛赶到水潭中间,敷衍地往牛背上撩了两捧水,就一个人躺到树杈上打盹去了。

离开山洞继续前行。重新热辣起来的阳光已经把许多条拦路小河晒断流,路面上只剩下一个个浅浅的水洼,各自为营地管辖着每一分钟都在缩小的地盘。这时眼前的画面突然生动起来,像是一阵大风吹起满地纸屑在空中飘飘洒洒,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十只蝴蝶聚在水洼边起起落落,不知是在喝水还是在交谈?它们有大有小,有黄有白,不像来自同一个家庭。有的翅膀分明就是一件艺术品,花纹好看得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才能想象出来。其实我已不只一次见识过更多更大更美的蝴蝶兵团,但都不如眼前这个杂牌军让人惊艳。因为之前不是在自然博物馆就是在所谓的蝴蝶泉边,那里的蝴蝶都被人伺候着,又被人控制着,无论你见与不见,它们都在那里。而美好的成因可能就是源于它的稍纵即逝吧。一阵风吹来,眼前一下子变得繁花似锦,再一阵风吹过,蝴蝶就飞得一只不剩了,缥缈得就像起床后一个无法抓住的梦。

徒步旅行很慢,光脚走路更慢,而光着脚走在泥泞山路还要靠平伸双臂保持平衡的行走方式,则更是慢上加慢。但也因为这慢,路上的风景才不会被眼睛胡乱吞咽。又想如果能像水潭中的小孩一样,把遮羞布扔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走在自然而然之中,那才是最接地气的行走方式吧。当然,我得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行。

摩托车上的西贡

西贡(胡志明市)是个热得离谱的城市。我毫不客气地把造热机器的“帽子”盖在西贡那几十万辆摩托的头上。本来一提起西贡的天气就够让人垂头丧气了,可摩托车的排气管还像火龙的鼻孔一样突突突地往外喷热气,光喷还不够,那银亮色的排气管本身就是随时在散热的暖气片。我的越南同学兰跟我说,她家五口人,六辆摩托(她爸有一轻一重两辆)。我只想说,我的天!

去看由摩托车组成的千军万马过红绿灯的场面能让人产生观赏战争大片的快感。你看,当南北向红灯亮起,南北战队就齐刷刷停在斑马线前,而东西战队则像得到了冲锋的号令,轰隆隆地同时发动进攻。那突突突的声音从火龙的愤怒变成了钢铁战马的嘶鸣。

一天晚上,兰骑摩托带我到西贡河边的餐厅吃饭。不知是清凉的夜风还是漆黑的夜色成了散热器,让我突然有了看风景的心情。

我看到年轻的小伙子把摩托骑得飞快,就像求偶期为吸引异性围观而玩出各种花样的雄性动物。我看到西贡河边摆着成排的座椅,两两一排。情侣们就着月光,说着情话。河边还停着几艘大船,都被五彩的灯泡镶了边儿,从大船方向传来一曲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随后大船与歌声就全被夜色吞没。我还看到许多摩托上都是一家人。黑瘦的越南老爸握着车把,胸前抱着儿子,永远比老公胖一点儿的老婆坐在车尾,一只手轻轻揽在丈夫腰间。

此时我对西贡摩托的看法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反转。它那比自行车更快的速度感,比汽车更好的露天性,让我把眼前稍纵即逝的片段剪辑成一部关于西贡的小电影。我终于明白西贡热得离谱的原因,这里不仅有太阳的热气,摩托的尾气,还有浓浓的生活气息。

一路绿灯曼哈顿

沿着拉瓜迪亚机场的出租车指示箭头走到出口,玻璃门外的景象让我有点失望。只看到三辆出租车在门口排队,想象中那条由无数出租车首尾相连而成的黄龙怎么缩水成了蚯蚓?这不能怪我想当然吧。谁让纽约出租车那么有名,无数次在电影里出镜。我觉得黄出租甚至比华尔街、自由女神更能代表纽约,因为它们是活的。这让我为第一眼看到黄龙而准备好的一连串“啧啧”惊叹变得无的放矢起来。

上车后我把心中疑问抛给司机。他的回答官方得一板一眼。纽约有三个机场,肯尼迪、纽瓦克和拉瓜迪亚。您降落在最小的一个,客人少,出租车就不多。不过这个机场距离曼哈顿只有13公里,比其他两个更近。

这个司机又颠覆了我对纽约出租的第二个印象。之前我以为所有出租车司机都得是黑人,说起话来像Hip-Hop歌手一样嘻嘻哈哈。可眼前这个亚洲面孔的司机在问清目的地并回答了我的问题后就不再多说一句,脸上也看不到任何表情。

车子从机场所在的皇后区到曼哈顿要经过Queensboro大桥①,从桥上已经能远远看到曼哈顿的天际线。那条由摩天大楼尖顶连成的曲线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距离它越近,我的脑袋也就仰得越高。我瞥了一眼司机,他仍旧面无表情地开车。或许他心里在说,又是第一次来纽约的,又或许早已见怪不怪了。

进入曼哈顿地界后,车速马上降了下来,因为这儿有着世界第一的信号灯密度。运气不好时,眼前的一连串红灯让我像足球场上被出示红牌的球员一样小声嘀咕,不会吧,怎么又是我?这还不如走路快呢。

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凌晨两点,我从曼哈顿下城打车回酒店所在的上城。这一路要经过几十个路口,刚上车就赶上一个红灯,我都做好在车上睡一觉的准备了。可当信号灯变色之后,我发现眼前竟然全是绿灯。这种特殊的信号设计竟然把白天时的步步为营变成了夜晚的高速公路。

司机踩一脚油门,虽然车窗紧闭,我却感到心中吹过一阵凉风,顿时睡意全无。

米兰的长途夜车

巴塞罗那长途汽车站离我住的青年旅馆不远,走过去也不过二十来分钟。我背着大包走到车站时,额头已经渗出一层汗水,又汇聚成大颗汗珠滴流进眼角,直咸得刺眼,赶忙用手背去抹。我买的是半个月内可任意乘坐的长途汽车通票,只需到Check-In(登记)柜台换票就能上车了。车座可以后倾一个角度,也只是略微仰着,像个龙钟的老人。接下来的十四五个小时,我都得坐在这样的椅子上,无论换怎样的姿势,都不可能舒服了。

长途车在下午四点准时出发,目的地是意大利米兰。要从西班牙北部经过法国南部,再进入意大利的北部,大约会在第二天黎明时分抵达。司机一心三用,眼睛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再通过麦克风宣讲乘车注意事项,那麦克风一定是古董级别的,刺啦刺啦的杂音比司机的声音还大。他把同一个意思用四种语言分别说了一遍(除了沿途所经三国的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有国际背包客的通用语言——英语)。最先说英语时,我聚精会神地听着;说西班牙语时,我的眼皮开始互相吸引;说法语时,整段话被断章取义成几个音节;最后说到意大利语,那分明就是抑扬顿挫的催眠曲。

醒来时车上正在放电影,是一部用西班牙语配音的美国电影。在西班牙旅行时看了四部配音电影,对语言的不敏感换来对声音的敏感,我发现其中三个女主角的配音者竟然都是同一个人,而且角色年龄跨度很大,从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七八十岁的耄耋老太,真是老少通吃——又或者,西班牙的配音演员也是种稀缺资源。这个小发现让我的意识轻微地兴奋了一下,随后又被更加强大的睡意吞没,就像一个浪头拍灭岸边将息未息的篝火。再次醒来时,正赶上电影的高潮段落,女主角被心狠手辣的男朋友按在浴缸里,水已经没过她的脖子,眼看必死无疑,就在这时,情节倒转,原来女主角才是真正的凶灵,鲜血从她的眼睛里喷出来,一下子把男主角吓得昏死过去。这一吓还产生了另一个严重后果,坐在我后面的意大利男孩哇哇哇地哭起来,尖锐的哭叫声惊扰了一车美梦。我心想大半夜的放什么不好,非得放个恐怖片,还让不让人睡觉!又想此时司机一定偷着乐呢——反正我得熬夜开车,感谢大家陪我。再一想,这想法可真是小人之心啊。

这一夜不知睡过去又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都觉得已经睡了很久,可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最长不过半个小时。其间辗转反侧过无数种姿势——额头抵着前座的椅背、侧身蜷缩把脸枕在小臂上、身体后仰让头朝上——可怎么都不舒服。还有一次是被麻醒的,可能因为姿势太复杂,大腿动脉被椅子边儿顶住,阻碍了血液流通,就像不知不觉中被打了麻药,如果推上手术台,切两刀,一定不会觉得疼。这可真是麻来如山倒,麻去如抽丝,还摸不得碰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可能每个坐过长途夜车的人都有过这种死去活来的体会吧。

长途夜车一路沿着地中海北岸行进,不知到了凌晨几点,在法国和意大利交界处的边检站停下。车门打开,上来两个意大利警察检查护照,此时除了大家翻包找护照的刷刷声,听不到其他声响。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满天星光把夜空点缀得剔透的漂亮,这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所看不到的惊艳。城里的月光总是朦朦胧胧的,就像从冰天雪地走进温暖房间,眼镜片上一下子起了一层雾,镜片后的世界也跟着模糊起来。警察下车时带走两个人,又让他们把行李也拿下去,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随后汽车也没再管他们,载着比刚才少了两个人和行李的重量,朝意大利驶去。

早晨五点来钟,经过一夜长长短短低质量的睡眠,我彻底醒了,却还是不想睁眼,于是听觉变得敏锐起来。孩子的哭声、情侣的低声交谈(完全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见)、远远近近的呼噜声,都变得尖锐、清晰、有头有脑。虽然听到的世界缺失了色彩和形状,却有了节奏和分贝。还是要感谢旅途,总能设置一些极致的情境,为我们打开几扇看世界的新窗口。

在抵达目的地前的一个小时里,我借着黎明的微光,看了一会儿旅行攻略,又打开日记本,把之前几天存在记忆里的故事零零散散地想到哪儿记到哪儿,就像是一部没头没尾的意识流小说。

汽车开进米兰市区,路过一个大球场,攻略里提到的那句“周日不要错过AC米兰或者国际米兰的主场比赛”瞬间清晰起来。可我琢磨了半天都没想起今天是星期几,不得不拿出手机,一看日历,正好是礼拜天。心想下午有事情做了。

火车穿越西伯利亚

莫斯科有9座火车站,但几乎所有开往远东的火车都是在Yaroslavl(雅罗斯拉夫尔)站集结。

在站台等车时,我发现身边还有许多说说笑笑的背包客,讨论着下一站去哪儿。要知道我们脚下的铁轨一路铺到北京,于是一说起西伯利亚、乌兰巴托、贝加尔湖这些只在天气预报里才听到过的地名时,大家就变得阻挡不住地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