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与梦想(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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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世事维艰(2)

这些垂死挣扎鲜有获得成功的,因为几乎没有有钱的潜在客户,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父亲们跑到市政府,说自己身无分文,请求成为贫困人口中的一例。这些具体数据因为没有得到妥善保存而无人知晓。失业者大概有1500万—1700万,其中大部分是家庭中唯一的经济来源。1932年9月的《财富》杂志估计,有3400万成年男女和儿童没有任何收入。这已将近总人口的28%,像其他所有研究一样,该统计尚未包括美国1100万在农村地区忍受饥饿的农户。

尼克松总统任职期间,美国农村人口减少到总人口数的5.2%,考虑到这个比例在40年前还是25.1%,这一情况令人震惊。他们没有共享“新时代”的繁荣,经济危机也只使得他们所处的这一全国公认的困境进一步加剧。1932年,一位记者由美国的农民想到了在报纸画刊上看到的蒙古农民,以及平原地区遭遇饥荒带来的阴影。自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以来,农产品价格从没这样低过。1蒲式耳[1]小麦的价格不到25美分,1蒲式耳玉米7美分,1蒲式耳燕麦10美分,1磅[2]棉花或羊毛5美分,1磅糖3美分,1磅猪肉或牛肉2.5美分,200个一箱的苹果(假设它们都是毫无瑕疵的)40美分。

如果把农民充满了苦难和汗水的劳作折现,这意味着一马车的燕麦买不到一双4美元的托姆·麦克安低质鞋。一马车的小麦可能刚好够,但抵押的利息是每英亩3.6美元,加上其他税1.9美元,种植小麦的农民每英亩亏损1.5美元。以棉花活来说,最强壮、手脚最麻利的人从太阳升起一直辛苦劳作到太阳下山,一共14个小时,采300磅棉花只赚到60美分。用玉米做燃料比卖掉玉米买煤烧更划算。肉类的价格也跌到了谷底,一个人花1.1美元把羊送到市场,最终得到的回报还不到1美元。在蒙大拿州,一个农场主通过借贷买了子弹,花了两个小时宰杀了一群牲畜,却只把它们丢在峡谷里任其腐烂。喂养牲畜花费的钱是赚不回来的。转身离开时,他对一名记者喃喃道:“这是打击‘大萧条’的一种方式,对吧?”

随着农产品价格的暴跌,数以万计的抵押拍卖通知贴在了住户门柱上和州法院门口。据估计,密西西比州1/4的房屋被拍卖。共和党农村报纸编辑威廉·艾伦·怀特曾经恳求胡佛总统去看一看中西部地区的情况,他写道:“每个农民,无论他的农场是不是已抵押,都知道以今天农产品的价格,迟早有一天会破产。“农场主破产了,甚至买不起麻绳,付不起工具维修费,买不起种子,放贷的银行会收回这片土地,而世代拥有这片土地的人只能沦为银行的佃农。与此同时,牧场主用羊肉喂秃鹰,烧玉米取暖,数以百万计的城里人连这足以击垮农民的低价都难以承受(每磅黄油39美分,烤肋排21美分,两打鸡蛋41美分),因为城市里有诸多闲杂人等,所以那些在职人员的工资往往只能维持在“饿不死人”的水平。

没有人来保护他们。总统不赞成削减工资,但他也反对小时工资制,因此,在1932年春,当美国钢铁公司第二次削减工资时,工人们深感无助。工人运动几乎绝迹,美国劳工联合会(简称“劳联”)的成员人数从1920年的410万减少到220万,约占劳动力的6%。1932年爆发了多起殊死搏斗的罢工,全部以失败告终。矿工每月收入10.88美元,还要受检量员的摆布,被迫以高价在公司的商店购物,一旦他们反抗,国民警卫队带领的资方武装队伍就会实行血腥镇压。矿工联合会势单力薄,除了对受害者表示同情,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林恩和洛厄尔这样的新英格兰工厂小镇,只有1/3的工人有工作,像农奴一般被使唤。其中一个工人离开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彻斯特,到纽黑文找工作居然被捕了,因为流浪罪被送至法院,法官下令让他回到曼彻斯特的工厂。大量求职者使得雇主们一再削减工资。百货公司职员的周薪只有5美元。芝加哥的一项调查显示,大部分女性工作者的时薪不到25美分,其中1/4的人还不到10美分。1932年,伐木工的时薪已降至10美分,一般承包服务业7.5美分,砖瓦制造业6美分,锯木厂5美分。“大萧条”之前,马萨诸塞州纺织厂很少需要熟练的操作人员,每天工作8个小时,负责20多台织机。现在工厂引入了加速制和加班工作制,作家路易斯·亚当米克看到十几岁的女童工操作着30台宽式纺织机,从黎明到黄昏不停歇。

在布鲁克林的血汗工厂里,15岁童工的周薪只有2.78美元。女工每星期工作50小时,只有2.39美元。1932年夏,康涅狄格州劳工部专员报告说,超过100家商店仅支付每星期工作55小时的店员60美分。纽约市是纽约州压榨劳动力最严重的地方,其服装行业雇用的5万名妇女受剥削程度最深。《时代周刊》报道“无良雇主”将“工资削减到中国的水平了”。织帽子的工人工资是40美分一打,一个工人每星期只能织两打;做围裙是2.5美分一条,一个女孩一天只挣到20美分;做拖鞋衬垫的人做72双才有21美分,如果她每45秒完成一只,一天工作9个小时也才1.05美元;制裤厂的女清洁工缝合熨烫一条裤子可以挣0.5美分,通常5分钟可以完成一条,所以时薪是6美分。厚道的雇主在这种竞争中是无法生存的。需要福利救济的人越来越多,总统还是不肯给予他们联邦政府的帮助,“大萧条”时期第4个冬季来临时,救济开始瓦解。

一名参议员公开呼吁,要用一两天的工资维持一个星期,工人根本没有办法生存,全国制造商协会主席埃杰顿却说:“什么?我支付工资,从来没有想过要以工人的需求为基础,我以效率为准。就个人而言,我上教堂就尽了社会福利责任。”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尽到了责任。正如《财富》杂志解释说,当时的理论与过去一致,认为私人慈善机构和半公共福利团体可以照顾老人、病人和穷人。

现在这些机构完全不起作用。“大萧条”使得慈善机构的负担加重,已经耗尽了它们所有捐款。1932年,私人捐款锐减至救济资金的6%,剩下的约3000万人只能依赖公共福利。不幸的是,地方政府完全负担不起。1930年以来,州政府和市政府财政一直呈现赤字状态。约90%的市政收入来自房地产税收,就“大萧条”时期的美元市值而言,房地产的估价高得令人觉得可笑。如果房东持有建筑物的所有权,那么他们应该缴税,他们的房屋能否产生收入却与法律无关,都得照常纳税。所以,即使他们的租户是靠市政救济度日,没有办法支付租金,房东也要尝试各种方法拿到租金。刚开始时,他们愤怒地将身无分文的租户赶出去。在纽约,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租户被赶出来;在费城,许多家庭被赶到大街上,小女孩们就此发明了一种新游戏,叫“驱赶租户”。

但出租屋空出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使得这些拥有房产的人遭到咒骂,同时留下未付税的票据。最终,正如哈佛商学院的萨姆·H·斯利克特教授向参议院制造业委员会解释的那样,“只要有失业者牵涉其中的,几乎都暂停收租了”。在大都市地区欠税比率徘徊于20%—30%,缺乏这项收入的城市则削减公共服务:道路没法铺砌,人行道损毁,冬天被积雪覆盖的街道无人清扫。在芝加哥,因为纳税人联合起来拒不缴税,政府两年无此项收入,只好向银行借贷,进一步加深了60万失业人口的苦难。

地方政府已破产,而社会又普遍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贫困都是自找的,因此要得到政府的救济变得极其困难。为了加大获得救济的可能性,在考虑申请救济之前,人们不得不出售房屋和财产,取消保险,借贷无门,并且提供材料证明所有已知的亲戚都已破产。即使这样,在许多城市,未婚人士或没有小孩的夫妻也不会得到任何救济。接受救济的人通常会被平白无故地冠以任何可能的污名。1932年9月,缅因州刘易斯顿投票通过了一项剥夺被救助人的选举权法案。从马萨诸塞到俄勒冈,10个州的宪法中对选民有明确的财产要求,所以这个目标已经实现,无须再立法案。西弗吉尼亚州的医院一定要有人担保支付费用,才肯接收病人。一个孩子需要手术,一定要等到孩子父母保证支付1000美元后再进行。在得克萨斯州罗伊斯城,两名医生把以下广告刊登在当地报纸上:

请注意:如果你妻子怀孕,打算来罗伊斯城医院,请你一定备好资金,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此公告。

在一些社区,纳税人协会竟然阻止福利资助的儿童上学,接受公共援助的家庭也不允许进入教堂。

即使克服了一切障碍,能够得到福利申请批准的人也屈指可数。《财富》杂志报道,在工厂区、矿区和佃农农场,“救济仅仅是徒有其名”。城市里只有25%的合格家庭能得到某种形式的救助。1932年,托莱多市市长说:“我见过成千上万受到打击、灰心绝望的男女乞求公共援助,他们总是一副低眉垂首、阿谀奉承的模样。这也是国家倒退的显著特点。”况且即使得到了政府的救济,也不代表失败、沮丧和绝望都结束了。费城一家四口每星期只能得到5.5美元的救济金,反对发放救济金的人冠冕堂皇地宣称这样可以防止穷人腐化堕落。费城少得可怜的救济金相比纽约(2.39美元)、密西西比(1.50美元)和底特律(0.60美元),算是优厚的了。最好的情况下,救济金最多够买食物和燃料。经济危机前,被救济家庭已经过上穿不暖的日子,如今又过了三个冬天,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成了破布。随处可见一家之主穿得像玩杂耍的流浪汉:上衣掉了扣子,手肘处和膝盖处都被磨破,头顶的旧凉帽就像已经在锅炉房挂了很多年似的,网球鞋打满了橡胶补丁,帆布手套两只不一样,身上披着一张肮脏的老羊皮。

通常,公务员和领救济金的人是无法区别开的,因为两者的资金来源相同。作为一个法治社会,有权者会想办法给警察提供体面的制服,因为那时社会治安是大家最担心的问题。可是教师却没有受到同样的关注,他们是政府税源不足的最大受害者。“大萧条”初期,他们微薄的薪酬还要被扣除一部分以补贴流动救济点。在校学生人数每年增加20多万人,学校必须采取进一步的节约措施。没有教室,课桌摆在走廊上、可供暖的移动房屋里和铁皮棚里;美术和音乐课被取消;同一本教科书,一学期这个班用完传给下一个班,直到变得又破又脏,满是破损和缺页;教室变得越来越拥挤。最后,连教师工资也发不出来了。

到1932年,因为资金短缺,全国超过30万儿童辍学。密西西比州、明尼苏达州北部、爱达荷州、南达科他州和亚拉巴马州的教师只好“借住”在学生家里。在俄亥俄州代顿市,学校一星期只上三天课;阿肯色州的300多所学校停课10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在堪萨斯州,一蒲式耳小麦25美分,而农村教师的工资每个月只有35美元,一年只付8个月薪水,即每年280美元。在艾奥瓦州,教师月薪40美元,只是华盛顿设定的最低工资的一半。阿克伦市欠教师工资多达30万美元,扬斯敦拖欠50万美元,底特律拖欠80万美元,芝加哥竟拖欠2000多万美元。

芝加哥学校的故事是“大萧条”时期的一段佳话。因为不忍看到50万儿童辍学在街上流浪,当地教师们每天拦过路车上班,“薪水日减”也坚持上课(到1932年,他们只收到了过去13个月中5个月的工资),政府发的临时欠款凭证要“大萧条”过后才能兑现,甚至芝加哥的银行家不肯兑现,教师还是接受了。可是我们看到,市政府竟有资金举办1933年世界博览会。萨莉·兰德当时每星期有6000美元的收入,可政府却对教育委员会的处境不闻不问。1000名教师被解雇,那些仍然留下来的都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牺牲。1400名教师中,759名居无定所。他们以自己的保险担保借了112.8万美元,又以42%的高年利率借了23.2万美元。虽然他们自己都很贫穷,却还是用他们空瘪的钱包养活了1.1万名学生。

教师、福利工作者和警察的生活穷困潦倒。20世纪30年代初,没有人叫警察是“猪”,即使他们不得不受命破坏罢工,众所周知,他们和纽约大街上被剥削的工人一样。[3]1930年以来,这些巡逻警察经常在最贫困的街区发放救济品。捐款来自城市的公职人员,包括他们自己都贡献出个人工资的1%。学者卡罗琳·伯德指出:“公开承认贫困应由官方承担责任还是第一次,但承认的并不是管理层,而是一直生活在最底层穷人中的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