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物志》导读(1)
关瑞至
要判断一本书的高下,其中一种方法,就是看该书有多少角度或有多少层次容许我们阅读,角度、层次越多,其水平越高。以《人物志》一书为例,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或者层次来加以欣赏:一个是管理学,另一个是哲学。[1]
一、从管理学观点看
(一)总论
二十世纪管理学人才辈出,但当中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一九〇九至二〇〇五)无疑是大师中的大师,影响之巨,很少人能与他相比。他在不同场合里多次反复强调,所有企业归根到底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用人。所谓管理,一言以蔽,就是一系列如何开发、如何选拔、如何配置、如何调动人力资源,以至获取最大产出的行为。可惜的是,世上大多数管理人员,所做的人才决策并不理想。有研究显示,成功率低至三成,换言之,企业用人,每十次就有七次出错。[2]
到底问题发生在哪里?
首先,人很复杂。被用的是人,用人的也是人。所以,用人的问题可说一开为二。被观者表里不一,其实力、心态、性格难以窥探;即使表里一致,但人如其面,各不相同。所以怎样观人而能准确无误,本身就足以令人头痛。观者又如何?观人的人,受本身的性格、教养、学识、能力、目光、才情、经验、心态,以至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政法制度等等极度复杂纠结的因素所限制,结果,由观人到知人,由知人再到用人,往往偏差很大,鲜有客观。碌碌庸才,竟可窃居高位;有能之士,偏偏怀才不遇。最可怜的,莫过于后者要听命于前者,明知在高位者的号令、政策等等,对大家有害而无利,仍须忍气吞声,即使悖逆己意却还须唯命是从,个体被矮化成一件没有个人意志的工具,最终导致双输局面。职场上此等现象,屡见不鲜。
其次,管理人即使立志于用人为才,极力规避主观意志的干扰,但说到底,用人问题始终不是没有主观影响即能成功之事。相反,它需要一套全面、深入并且到位的理论,系统地对人才的本质作出切实的剖析、归类,借以指导如何将人力资源,不偏不倚地配置到最适当的岗位中,把该岗位应有的产出发挥到极致。这一道理,乍看简单,但当中牵涉的知识水平、洞察深度、用人胆识等等,都是极专业之事,非专家不能为之。
正是这些浅显不过的道理,让我们不得不欣赏《人物志》。《人物志》的创作,当然是以国家政府的用人方针为服务对象。但国家也者,不就是一庞然巨大的企业?所以,全书每句每字,对国家、对企业,甚至对在职场工作的“你我他”,或对只对观人有兴趣的人都切肤相关,其作用广矣大矣。[3]此书虽成于一千八百年前,但为我们提供的,正是有关用人、观人的大学问,其剖析之深与范围之广,恐怕在中外过去两千年都属罕见,发人深省处与警句策语,几乎篇篇有之,甚或段段有之,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此书论证之严谨、细致、周详与其环环相扣所显示的系统性,在中国学术史中,殆无出其右。所以此书对任何领域的管理人员,都极具重要参考价值,实在不容不看,看了相信亦难以轻言放下。
在未对《人物志》展开全面讨论前,我想先处理一个简单的问题。有读者可能会以为,有关人才的研究,必定能够帮助我们从所有人中辨识出具有才能的人。于是,读者或会问,对于作者刘劭(生卒年月大约在汉灵帝建宁年间,即公元一六八年至一七二年,至魏齐王正始年间,亦即二四〇年至二四九年,生平见下文)而言,什么人会具有才能,什么人不会;亦即是问,如何把具有才能之人与不具才能之人区别开来?答案或者会令你诧异,且容许我吊诡一点:就是人人皆具有才能,亦可说人人皆不具才能,所以没有所谓具才者与无才者之别。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所谓才能,是相对于具某类才能者所身处的岗位而言。清代诗人顾嗣协有诗名《杂兴》:“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套用于此,就是说没有绝对标准决定谁有才能,谁缺才能,就像能履险如夷的骏马,若给配置到田间耕作,则连速度慢如黄牛者也比不上。明了作者这种观点,对掌握全书的核心思想是十分重要的。这有两个含义:其一,不论贤或不肖,所有人皆具才能,分别只在于才能的种类与强弱程度;其二,一个人的才能与他的岗位有一对应关系,亦即必待他被安置到能让他发挥其才能的岗位上,他才可以把内在的才能发挥到极致。能发挥到的在他人眼中便被认为有才能,反之,即使有天纵之资,恐将被误为庸碌之辈。以此观点来看,管理人——不,是所有人——应提出的问题,不是什么人具有才能,而是什么人具有什么才能;以英文表述,该是“Who has talents?”与“Which talents has one got?”之别。当然,在刘劭看来,后者才是应考虑的问题。不过,顺带一说,将人才译做“talents”其实亦不尽符刘劭原意,因为“talents”在多人心中有特殊资质含义,常用以指优于泛泛众生之辈,亦因此意味着只有一小撮人具“talents”,而剩下的大多数却付之阙如。然而,上文刚刚指出,此并非刘劭本意,所以在刘氏心中,人才当近英文中的“natural ability”,而远于“talents”。[4]
当我们明白了上述的道理,亦即人是以“才类”而分,而不应以“是否具才”而别,并且才能必待与岗位配合才会表现出来之后,接下来的问题便至少应有两个:
人才是以什么原则来分类的?
各类人才如何跟不同岗位配对?
这两个问题正是《人物志》所要解决的。[5]
为方便读者对全书有一系统的或称作鸟瞰式的掌握,上述两个问题我权且称为“母问题”,所衍生出的当然就是“子问题”。“子问题”有一大堆。以第一个问题为例,分类原则的基础、人才有哪些类型、如何认识人才以方便分类、认识人才的常见错误、观人者本身的情操等等。以第二个问题为例,哪类型的人才应与哪类岗位相配合?配合的原则应如何制定?
事实上,各项子问题复可再细分。以“如何认识人才以方便分类”(即第一项母问题的子问题)为例,由于人的天赋才能是不可以被直接观测的,所以人的外显行为,在什么意义下可以反映出内在的才能?又哪类外显行为反映了哪类型的才能?人才的心理质素、道德修养等等又应如何去衡断?再举一例,当思考“认识人才的常见错误”(也是第一项母问题的子问题)时,自然会问,为什么会有这些通病?到底是与观人者有关,抑或与被观者有关?这些通病又如何分类?当然,最后要问如何避免?始终,断症之后,还得开药嘛。
这一系列问题,《人物志》不但提问,而且解答得非常周全,问题与问题之间,答案与答案之间,往往互为印证,相提并论,互相发明。此所以我上文说过,《人物志》一书,处处显示了环环相扣、极具系统的特征。
(二)分论
以下我想就上述提及的两个“母问题”展开较详细的讨论。让我们再重述一次这两个问题:
人才是以什么原则来分类的?
各类人才如何跟不同岗位配对?
1.人才是以什么原则来分类的
谈到人才分类,其目的当然是为了选拔适当的人以配置到适当的岗位。现今企业,人才的需求甚巨,但选拔方法往往不出三种:面试、背景审查及心理性向测试。面试旨在筛选,背景审查则重在将不合资格的候选人剔除,而心理性向测试的目的,在于以客观之姿,将候选人的能力、性格、性向、行为倾向、心理特征等,加以量化。这一系列的方法无疑十分客观,但以深入、周全而论,则仍未能望《人物志》之项背。其间分别,在于《人物志》要挖掘到由形象到心理行为等外显特征下面,来探寻人才的本质,这点读者只须稍读此书即可体会。
《人物志》全书共十二章,对人才的考察,散见各篇。有以外观(相貌、表情、声音、情绪)而审之的“九征篇”,有从个性特征(不同人才有不同的强项与弱点)而观之的“体别篇”,有以议论时的心态而察之的“材理篇”,有于具体情境中的行事风格而评之的“八观篇”,亦有从与人相争时所表现的气度而鉴之的“释争篇”。总之,观察品评人才的方法层出不穷,极尽周全深入之能事。
为方便阅读,现列简表如下:
虽以多维度观察人物,《人物志》并没有将人才的种类过度割裂,支离难解。反之,作者刘劭发挥以简御繁的优点,把人才分为两类,即圣人与非圣人。但圣人具天纵之资,万中无一,且圣人以无方为方、以无势为势(下文“从哲学观点看”有较详细分析),天下间任一岗位都可让他点铁成金,因此反而不须研究他与岗位之间的匹配问题,亦因此圣人一类人物,不是《人物志》一书内容关注所在。[6]于是,全书要讨论的,亦即我们要了解的,当然是非圣人一类,此为一大类,当中复可分为兼材及偏至之才(简称偏才);后者再依职业类别,分为十二型:清节家、法家、术家、国体、器能、臧否、伎俩、智意、文章、儒学、口辩及雄杰。不过,若按才能分,刘劭又把人才归为八类,即清节之材、治家之材、术家之材、智意之材、遣让之材、伎俩之材、臧否之材及豪杰之材。现依次表列如下:
如此分类,不可谓不细致。但读者随之而来的问题或会是,如此区分有什么根据?答案可以在“偏才”的“偏”字里找。所谓“偏”,早在全书首章“九征”中,已被定义为“胜体为质”(“九征”:“偏至之材,以胜体为质”)。意思是偏才以其发挥极致的突出能力为其界定性特征,但一个人若有一种能力发挥极尽,而他又只有一种能力(这已隐含在“偏才”的定义中,亦即若多于一种则已为兼才而非偏才),则意味着他在其他领域中,能力薄弱。即是说,在突显他强项的同时,其弱项、缺失等等,自然暴露于人前。刘劭就是抓住此一强一弱、或一强多弱,来做人才的分类。[7]书中“八观”及“体别”两篇,就提到偏才之人的得失。
“八观”篇指出了偏才的人,其失往往与其得呈现一种类似“共生”的关系:
夫偏材之人,皆有所短。故:直之失也讦,刚之失也厉,和之失也懦,介之失也拘。
又说:
讦也者,直之征也;厉也者,刚之征也;懦也者,和之征也;拘也者,介之征也。
刚直的人,一旦看见缺失,便即起而攻之,仿佛条件反射,但却易招人厌烦。又或像性情温和的人,对人一味和顺,遇到小人时却反成懦弱的态度。一直一和,虽似相反,但共通地方,就是有其得“必然”有其失,所以他才说“偏才之性,不可移转”(“体别”)。于是,我们就可从其强弱得失,将之在人才矩阵中归类。“体别”篇的分析更加详细,但原理与“八观”相同,且因篇幅关系,我就留到该章才详讲。
2.各类人才如何跟不同岗位配对
由于“偏才之人,皆有所短”(“八观”),所以把人才配置到不同岗位时,不得忘记“人才不同,政有得失”(“材能”)的后果,亦因此用人时不得不考虑其优势与弱点。除此之外,刘劭亦提出了岗位与性格的关系。下面将分别讨论两者。
第一,人物的能力与任免的关系。
“材能”篇中,刘劭分析了八种才能的人的优劣后,指出了各人相对于不同岗位的宜与不宜。与此相同,“流业”篇则区分了十二种行业者所对应的特质。未深入交代前,我必须要指出,所谓八种、十二种,不应耽溺于具体数字,事实上,古代的官职岗位与今天社会的工作体系在质、量上都不能相比拟,所以我们要吸收的是其原则,而不是其具体分类。
“材能”篇甫始即依能力形态,区分了两种基本人才,一种能力较大的适合郡国的治理,另一种能力较小的,适合当地方官。从刘劭把两者之异的焦点放在“总成其事”及“事办于己”而言,我认为以今天的语言来解读,可将两者理解为“政务人才”及“行政人才”之别,亦即类似英式文官制度中的“政务官”(administrative officer)与“行政主任”(executive officer)的区分。“总成其事”有让部属办具体之事,自己则制定总的方向或政策的意思;而“事办于己”则从具体之事由自己办理一点来看,实为行政实务人才无疑。政务人才不能与行政人才相混淆,因前者着眼于长远大局的策略性部署,而后者则微丝细眼,心细如尘,事务纵然繁琐,仍给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但若要他制定策略性计划,恐将导致现代管理学的所谓“彼得定律”(The Peter Principle),即把有特殊表现的人不断擢升,直至不能胜任的地步,结果适得其反,资产变成负资产。[8]当然,政务人才可调任至行政岗位,但却有大材小用之嫌。
以此作基础,刘劭便从不同角度分析人才的能力与其适合的岗位。首先,依据“材能”篇,能力有八种:
那么,具有这些能力的人适宜派遣到什么岗位呢?在“流业”篇中,刘劭把职业分为十二类型,部分与上面八种能力的区分有重叠,由此可以看出不同能力的人能胜任哪些职位:
第二,人物的性格与任免的关系。
至于人物的性格与其职位之间的关系,刘劭在“体别”篇亦特别提出加以讨论。文中举出十二类人的典型性格所衍生的问题,用人时必须加以留意,免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