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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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二(6)

又过了一个多月,女几天不来顾家,顾母怀疑,往对门探望,四境寂寥。敲了许久的门,女蓬头垢面走来开门,进去后,又把门关上。到了房内,见到正在呱呱啼叫的婴儿躺在床上,母惊问:“生下来几天了?”答:“三天。”打开绷布一看,是个男孩。额头宽敞,下颏丰满,顾母高兴极了,说:“我的儿啊,你为我养了个孙子,今后孤零零的,托身何处?”女说:“区区隐衷,不敢向母亲表白。等夜静无人时,快把婴儿抱去。”母亲回去告诉儿子,夜里把婴儿抱回。

又几晚,女半夜来敲门,手提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忙问她缘故,她说:“葬母之情,刻刻不忘。以往对你说可一不可再,因报恩不在私情。虽不能成婚,特为你延一线血脉。原以为一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现在总算大恩已报,同时我的立志也如愿实现,再无遗憾了。”问革囊中是何物,说:“仇人的头颅。”一看,胡须头发粘在一起,鲜血模糊,极为惊骇,追问究竟,女说:“从前不对你吐露,唯恐泄漏。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是浙江人,父亲生前做过司马,被仇人陷害。抄家时我背着母亲出逃,埋名隐姓,已有三年。当时不即刻报仇,是因为母亲尚在。母死,肚子里又有一块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几天夜间出门,不为别的事,因道路门户不熟,恐有差池。”说完,出门,又叮嘱顾说:“儿子须好好照看,你福薄,年寿不高。这个儿子可以光大门闾。夜深不敢惊动老母亲,我去了。”正想问她到哪里去,一闪就不见人。顾呆呆地站在门外很久,犹如掉了魂。天大亮,告诉母亲,互相叹异。

后三年,顾死。儿子十八岁中进士,侍奉祖母终老。

异史氏说: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蓄娈童。不然,正如古谚所说:你爱他的子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从小失去了双亲,在红花埠寓居。他为人庄重,喜欢安静,每天外出两次,到搭伙食的东邻去吃饭,余下的时间,总是坐在屋里。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了,跟他开玩笑说:“你孤单单地住在这里,不怕鬼怪狐狸吗?”他笑着回答说:“男子汉怕什么鬼狐呢?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还应当开门请进来呢。”东邻生回到家里,跟朋友合谋,晚间用梯子把妓女从墙上送过去,弹指敲门。他从门缝往外看,询问是什么人,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吓得浑身打战,牙齿得得直响。那个妓女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东邻生又来到他的书房,他便讲了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且告诉东邻生,他准备回家。东邻生拍着巴掌说:“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呢?”他顿时领悟那是假的,就和当初一样,安心地住下去。

有半年多,一个女子晚上来敲门。他以为朋友又来跟他开玩笑,就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他惊讶地问她从什么地方来的。美人说:“我叫莲香,是西边一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本来有很多妓院,他就相信了。从此以后,她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个少女,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以为是莲香呢,就迎上去说话,一看脸面,完全不同,只有十五六岁,长长的袖子,披垂着头发,体态风流秀丽,步行之间,若进若退。桑晓大吃一惊,怀疑她是狐狸。少女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爱慕你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晓很高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雪,便问她:“怎么这样凉呢?”少女说:“我年岁小,体质单薄,夜里披霜蒙露,怎能不凉?”两人相好后,少女说:“我因为爱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哪?”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西邻的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少女说:“应该谨慎地避开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就离开,她走了我再来就行。”

鸡鸣要走的时候,她送给桑晓一只绣花小鞋,说:“这是我下身穿着的东西,拿着玩赏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玩弄!”桑晓接到手里一看,尖翘翘的像个解结锥,心里很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有别人,他就拿出来欣赏玩弄。少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又甜蜜地过了一夜。从此以后,每次拿出这只绣花鞋,少女就一定应念而至。桑晓疑惑地问她什么原因。她笑着说:“正好碰上这个时间罢了。”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讶地说:“你的神态为什么这样衰颓呀?”桑晓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莲香就向他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看他。

莲香离开以后,少女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很长时间不来了?”桑晓告诉她,约好十天以后再来。她笑着说:“你看我和莲香哪一个漂亮?”桑晓说:“可以称为两绝。但是莲香的肢体温和。”少女一听就变了颜色,说:“你说两个都漂亮,是对我说她。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赶不上。”因而很不高兴。就掐着指头算计,到了约定的第十天,嘱咐桑晓不要走露消息,她要偷着看看。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说说笑笑,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惊说:“你危险了!十天没见面,怎么更加疲惫劳损了呢?你敢保没有碰上别的吗?”桑晓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我察看你的神情气色,脉搏散乱如同乱丝,是个鬼症。”

下一天夜里,少女来了,桑晓问她:“你偷看了莲香,觉得怎样?”少女说:“美,我原先就怀疑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侦察,她住在南山的一个洞穴里。”桑晓怀疑她嫉妒,随便应酬几句就过去了。

过了一夜,桑晓跟莲香开玩笑说:“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说你是狐狸精。”莲香急切地追问说:“这是谁说的?”桑晓笑笑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人被狐狸迷惑了就得病,厉害了就会死,所以是可怕的。”莲香说:“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岁,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呢?倘若纵欲无度,就是一个人,也会超过狐狸的。天下死去的痨病鬼,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虽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是无人说她坏话,她却追问更凶。桑晓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莲香说:“我本来对你的疲惫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这种程度呢?难道她不是人吗?你不要说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样,我也偷着看看她。”

这天晚上,少女来了以后,才说了三五句话,听见窗外有咳嗽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莲香进来说:“你危险了!她真是一个鬼物!你贪恋她的美貌而不赶快断绝关系,阴间的道路离你很近了。”桑晓认为她是嫉妒,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莲香说:“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当带来一些吃的药物,给你除掉阴毒。好在病根很浅,十天就可痊愈。让我陪着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症。”第二天晚上,果然拿出药面给他吃。吃下不一会儿,排泄几次,感到五脏六腑清爽了,精神顿时强了。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却始终不信是鬼。莲香夜夜在一个被窝里偎着他,他想和她交欢,总是被她制止了。几天以后,他皮肉丰满,恢复了健康。莲香在要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嘱咐他要断绝和少女的关系,他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关起房门点上灯,就拿起绣花小鞋,倾心地想念着。姓李的少女又忽然来了。几天的隔绝,神情很是怨恨。桑晓说:“她连夜给我当医生,请你不要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这才稍微有点高兴了。桑晓躺在枕头上小声说:“我很爱你,但是有人说你是个鬼物。”少女张口结舌好长时间,才骂道:“一定是骚狐狸造遥惑乱你!你若不和她断绝,我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痛哭。桑晓百般地安慰劝解她才止住了。

隔了一宿,莲香来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来了,便很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晓笑着说:“你对她的嫉妒,怎么这样深啊?”莲香更加气愤地说:“你种下了死根,我给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将怎么样呢?”桑晓编话戏弄她说:“她说我前几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莲香乃叹着气说:“确像你所说的你执迷不悟,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巴,怎能为自己辩解清楚呢?让我从现在起就告别。一百天以后,当看你倒在病榻上。”桑晓挽留她,她不肯,很生气地走了。

从此以后,姓李的少女每夜都和桑晓住在一起。大约住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疲惫不堪。起初还能自己宽解自己,后来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养病,还恋恋不舍的,不忍突然离开她,拖拖沓沓地过了几天,就缠绵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东邻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发馆僮给他送饮食。他到这个时候才怀疑姓李的少女,就对她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才病成这个样子!”说完就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经离开书房,从此就断绝了来往。他瘦骨嶙峋地病卧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莲香的急切心情,好像农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他正在专注地想念着,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原来是莲香。她来到病榻跟前,微笑着说:“冤家,我不是胡言乱语吧!”桑晓哽咽了好长时间,说自己已经知错了,只求莲香拯救他。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拯救你的办法。我来是和你诀别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晓很悲痛地说:“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请你替我把它撕碎。”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那只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玩赏着。姓李的少女忽然进来了,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莲香,转身就要逃遁。莲香用身子挡住房门,她急得不知如何出去。桑晓责备数落她,她无法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阿姨当面对质。你从前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给招致的,现在究竟怎么样?”她低着头认错。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着爱情去结仇呢?”她就跪在地下,掉着雨点似的泪珠,请求怜救桑晓的性命。莲香就把她扶起来,详细盘问她的生平。她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这里的墙外。我是已经死了的春蚕,但是遗下的情丝还没有穷尽。和郎君相爱,是我的心愿,致郎君于死地,绝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物希望人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团聚,是这样吗?”她说:“不是这样。二鬼相逢,并无乐趣,若有快乐的话,阴间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况你是鬼呢?”她问莲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唯独你怎么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补的家伙,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呀。”桑晓听到这些话,知道她们是鬼是狐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见惯了,毫不感到惊怕,只是想到自己气息仅存,生命垂危,不觉放声痛哭起来。

莲香看着少女说:“怎样处置郎君呀?”她羞得满面通红,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莲香笑笑说:“恐怕郎君健壮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汤了。”她拉起衣襟,躬身施礼说:“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高明医生,使我不亏负郎君,我当埋头于地下,哪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呢!”莲香就解下药囊,取出一丸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别后便去三山采药,历时三个月才把药料备全,就是垂死的蛊痨病毒,吃下去也没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谁引起的,还得由谁做药引子,不得不反过来求你帮忙了。”少女问道:“需要什么呢?”莲香说:“要你樱桃小口中的一点香唾呀。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口中,烦你嘴对嘴地唾一口。”她两颊通红,低头反复看着脚上的鞋子。莲香开句玩笑说:“妹妹最称心如意的只有绣鞋呀!”她更加羞愧难当,低头不对,抬头也不对,好像无地自容了。莲香说:“这是平时的惯技,今天怎么这样吝啬呢?”就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转过身子催逼她。她迫不得已,就嘴对嘴地唾了一口。莲香说:“再唾一口!”她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药丸已经咽下去了。不一会儿,桑晓肚子里轰隆隆地如同雷鸣。莲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药,就自己吻着他的嘴唇,往胸膛里送气。桑晓感到丹田火热火热的,精神焕发。莲香高兴地说:“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听到鸡叫,心神不定地告别走了。莲香认为桑晓久病初愈,还需要调养,去东邻吃饭不是好办法,因而把门反锁,装作桑晓回家了,断绝人情往来,自己日日夜夜守护着。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来,服侍很殷勤,把莲香当做姐姐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住了三个月,桑晓恢复了健康。少女就好几天也不来一次,偶尔来一趟,望一眼就走。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闷闷不乐的。莲香时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坚决不肯。桑晓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轻得像个草扎的人。她实在逃不出去,就穿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怎么摇撼她也不醒。桑晓睡了过去。可是醒来一摸,已经无影无踪了。十几天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桑晓想她想得很急切,经常拿出绣花小鞋,和莲香一起欣赏玩弄。莲香说:“这样温柔美丽的少女,我见了尚且疼爱,何况你们男子!”桑晓说:“从前一摆弄鞋子她就来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现在面对绣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实在很难过。”因而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个姓张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名叫燕儿,年长十五岁,因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过了一夜,她又复活,爬起来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张翁锁上房门,不让她出去。她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对我的关注,送他一只绣花鞋,还留在那里。我的确是个鬼物,禁闭我有什么好处呢?”因为说得很有来由,就问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头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说桑生因病已经回家了,她极力说明那是谣传。家人感到很疑惑。东邻的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爬进大墙去偷看,看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坐在一起说话呢。东邻生乘他们不防备突然进屋,靠近他们。一慌张,眨眼工夫,莲香就不见了。东邻生很惊讶地盘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从前就和你说过,雌的来了就开门请进来嘛。”东邻生就把燕儿的话向他讲了一遍。他就打开大门,要去张家侦察情况,苦于没有进见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