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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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卷一(1)

灵官

朝天观的道士某人,喜欢这种养生法。有个老人借住在观中。恰好也同样喜欢这种养生法术,二人于是成了好朋友。住了八年。每到郊祭时,这老人就先一旬离去,郊祭后再返回观中。道士不明白这样做的缘故,便问他。老人说:“我们两人是莫逆之交,可以实话告你,我是狐狸。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都来清扫,我无处容身,所以,自行逃走。”又一年,到郊祭的日子,他便走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返回观中来。道士对此非常疑惑。一天,忽然老人来到了,道士问他这是为什么?老人回答说:“我几乎见不到先生了!今年郊祭时,我本想远远躲藏起来,但感到很倦怠,由于看到阴沟里很隐蔽,于是,我就潜伏在一个缸子下面。没有想到灵官打扫到这里,一眼被他看见,他欲加鞭于我。我慌忙地逃走了。灵官又追赶的很急。我跑到黄河边上,百般无奈,窜到厕所里面,神人嫌这地方太脏,才返身回去。我从那里出来,身上沾染了恶臭味,不能在人世间出现。于是投水自洗,洗后又隐居洞中,过了几百天污垢才除尽,今天来到贵观,和你告别。同时,告诉你几句话,先生也应该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大的劫难即将来到。这里不是福地。”说完,告别而去。道士听从了他的话,迁到别的地方去了。没过多久,便发生了甲申之变,兵火围困了北京城,明朝皇帝吊死煤山,大明江山垮台了。

耳中人

谭晋玄,是淄川县秀才。非常信奉方士所传吐纳导引之术,每日练习,寒暑不断。久之,似乎大有收获。

一天,正盘膝静坐,忽听耳中有细小的声音像苍蝇嗡嗡似的说:“可以见到了。”一睁眼,已无声。双目闭上,屏住呼吸,又能听到。心想定是“丹”已炼成,暗暗高兴。从此,每逢静坐,就能听到。准备等再听到时作出反应。一日又听说同样的话,于是小声应道:“可以见了。”一会儿觉得耳中有东西出来,眯眼看去,有小人长不过三寸,形状狰狞,有如夜叉,在地上绕着圈子走。心里感到奇怪,姑且全神贯注看他如何变化。这时,忽有邻居来借什物,敲门大叫,小人听到后,慌慌张张地在屋里乱撞,活像老鼠找不到洞穴。老谭也像丢魂失魄一样,再不去理会小人到哪里去了。从此得下癫疯症,每日哭叫,医治半年,才慢慢好转。青凤太原有个姓耿的,原是个官僚世家,家里住房高大而又宽阔。后来衰落了,一座座的楼台馆舍,多半空闲着。因而就发生一些反常的怪现象,堂门总是自开自闭,家人时常半夜三更吓得乱喊乱叫。姓耿的害怕了,就移居到别墅,只留下一个老头儿看门守院。从此以后,院中更加荒凉冷落了,有时听见院里有笑语声、歌声和吹奏乐器的声音。

姓耿的有个侄儿,名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受任何约束。他嘱咐看门的老头儿,倘若听到或看到什么,赶紧告诉他。到了晚上,老头儿看见楼上灯火一闪一闪的,就跑去向他报告。他要进去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怪物。老头儿阻止他,他不听。因为门户一向很熟悉,他就扒拉着蓬蒿野草,拐弯地往里走。上了楼,不见有什么特殊的怪现象。穿楼过去,听见一阵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偷偷一看,见屋里点着两支大蜡烛,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个戴儒巾的老头儿朝南坐着,一个老妇人坐在他的对面,都有四十多岁。东边坐着一个青年,大约二十来岁;西边坐着一个女子,只有十五六岁。桌子上摆满了酒肉,一家人团团围坐,笑语声声。他突然闯了进去,笑着喊道:“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屋内人惊慌得跑进里屋躲了起来。只有老头儿迎出来责问说:“你是什么人,闯进人家的内室?”他说:“这是我家的房子,是你占据了。设酒自饮,也不邀请主人,未免太吝啬了吧?”老头儿仔细看了看他,说:“你不是这家的主人。”他说:“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儿。”老头儿表示敬意地说:“久仰大名!”就请他进屋,招呼家人换酒换菜。他拦阻了。老头儿给他敬酒,他便说:“咱们世代有交情,座上的客人用不着回避,还是请你招呼他们出来,一起喝酒吧。”老头儿喊了一声:“孝儿!”声音刚落,从里面出来一个少年。老头儿说:“这是我的儿子。”孝儿向他作了个揖,就坐下了。他稍稍打听老头儿的家世。老头儿说:“我姓胡,名叫义君。”耿一向豪放不拘,谈笑风生,孝儿也很豪爽,两人谈得很投机。耿二十一岁,比孝儿大两岁,他就把孝儿当做弟弟。老头儿问他:“听说你家先人编过《涂山外传》,你知道吗?”他回答说:“知道。”老头儿说:“我家是涂山氏的后代。唐朝以后,家谱支系还能记得;唐五代以前,已经失传了。希望公子能讲给我们听听。”他就大略讲了一段涂山女辅佐大禹的功绩,用很多优美的词句加以形容。精妙的议论滔滔不绝。老头儿很高兴,告诉儿子说:“今天很荣幸,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故事。耿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请你母亲和青凤出来,一同听听,也叫他们知道我家祖先的功德。”孝儿领命,进入幔帐里面去了。不一会儿,老妇人和女子一起走了出来。他仔细一看,只见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没有比她再美的了。老头儿指着老妇人说:“这是我的老伴儿。”又指着女子说:“这是青凤,我的侄女。很聪明,凡是听到和看到的事情,就能记住不忘,所以叫她也来听听。”

耿去病讲完了故事喝着酒,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的女子,女子发觉了,就羞答答地低着脑袋。他偷偷地用脚踹女子的金莲。女子急忙把脚收回去,也不生气发怒。他得意忘形,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拍着桌子说:“得到这样漂亮的媳妇,用皇位来换我也不换!”老妇人看他喝醉了,越来越癫狂,就和女子一起站起来,急匆匆地撩起门帘,回到幔帐里面去了。他感到很扫兴,就辞别老头儿往外走。但是青凤的影子总是缠绕在心头上,忘也忘不掉。到了晚上,他又去了,屋里仍有兰麝的芳香,但是聚精会神地等到天亮,却静得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

他回家跟妻子商量,想携带全家住在里面,希望能够遇上青凤。妻子不同意,他就一个人搬进去,住在楼下读书。夜里正坐在桌旁,一个恶鬼披头散发地闯进屋来,脸像黑漆,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笑笑,伸出指头在砚台里蘸上墨汁,把自己的脸也涂得墨黑,瞪着闪亮闪亮的眼睛,和恶鬼对视。恶鬼惭愧地退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夜已深,他熄了灯,将要就寝,忽然听到楼后有人拔开门闩,砰的一声开了楼门。他急忙爬起来,偷着往外看,楼门半开着。不一会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拿着灯从房子里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青凤。青凤突然见他站在面前,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屋里,急忙关上了两扇房门。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对青凤说:“我不避险恶,实在是因为你。幸好没有别人,能够握握你的手,能为我笑一笑,死了也不屈了。”青凤站得远远地说:“你的深情,我怎能不知?但是叔叔的家教很严,我不敢答应你。”他一再哀求说:“我也不敢希望相亲,只求看到你的容貌就满足了。”青凤见拗不过,便开了房门走了出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和她膀靠膀地来到楼下,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青凤说:“幸好我们前世有缘,若是过了今天晚上,就是思念也没用了!”他问:“为什么?”青凤说:“我叔叔怕你的癫狂,所以变成恶鬼来吓你,你却没有动心。现在他已经在别的地方选好了住所,全家都往新居搬运东西,把我留下来看守,明天就动身了。”说完就要走,说是害怕叔叔回来。他硬是拉着不放,想要和她合欢。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老头儿忽然推门进来了。青凤羞惧难当,无以自容,低头倚床,捻弄着裙带,一声不吭,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下贱的丫头,败坏门庭!还不快滚,等鞭子抽你!”青凤低头急去,老头儿也跟了出去。耿去病跟在后边听声,则是老头儿在百般责骂,间杂着青凤嘤嘤的哭泣声。他心如刀割,大声说:“错在我的身上,和青凤有什么关系?你如果饶恕了青凤,刀劈斧剁,我甘愿领受!”过了很久,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才回去睡觉。

从此以后,宅子里再也没有动静了。他叔叔听了,感到惊奇,愿意把宅子卖给他,而且不计较价钱。他很高兴,携带家口搬进去了。住了一年多,挺好,但他却没有一刻忘记青凤。正当他清明节上坟回来的时候,看见两只小狐狸,被一条狗紧紧地追赶着。一只投进荒草里逃窜了;另一只在大道上惊慌失措,望见了耿去病,就依恋着哀哀哭叫,耷拉着耳朵缩着头,似乎哀求援救它。耿去病可怜它,便拉开衣裳包着,把它抱回家里。关上房门,放到床上,原来是青凤。他高兴极了,又是抚慰又是问候。青凤说:“刚才和丫鬟在一起玩,遭遇这样大的灾难。倘若不是郎君搭救,一定葬身狗腹。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是同类而厌恶。”耿去病说:“我每天念念不忘,梦里也梦着你。今天看到你,如同得到珍贵的宝贝一样,怎么能说厌恶呢?”青凤说:“这也是天命,不是因为遭到危及生命的灾难,哪有机会跟随你呢?但也很好,丫鬟一定认为我已经死掉了,以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耿去病很高兴,就让她住在另外的房子里了。

过了两年多,耿去病正在夜里读书,孝儿忽然进来。他放下书本,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孝儿跪在地下,很凄怆地说:“我父亲有飞来的横祸,除了你以外,别人无法拯救。今日向你恳求,怕你不答应,无奈中,我还得来恳求你。”耿问:“什么事情?”孝儿说:“你认识莫三郎吗?”耿去病说:“他是我父亲一个同年的儿子。”孝儿说:“他明天将从你的门前路过,倘若带着一只猎取的狐狸,希望你能把那只狐狸留下。”耿去病说:“楼下的羞辱,至今耿耿于怀,别的事情我不管。一定要我尽一点力,非青凤来不可!”孝儿流着眼泪说:“凤妹死在荒郊已经三年了。”他一甩袖子说:“既然如此,我的怨恨就更深了!”说完,便拿起书本高声朗读,不再理会。孝儿爬起来,痛哭失声地捂着脸走了。

耿去病到青凤的屋子里,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青凤大惊失色,问道:“你真不救吗?”他说:“救是要救的,刚才没有应下来,也不过是用来报复他从前横蛮不讲理罢了。”青凤这才高兴地说:“我从小孤单,依靠叔叔长大成人。过去虽然得罪了你,那是家规,理应如此。”耿说:“对,但却不能不叫人耿耿于心呀。你若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青凤笑着说:“你真残忍!”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来到门前。马肚子上系着镂花的金质勒带,腰上挎着虎皮弓袋,身后跟随着一群威武的仆人。耿去病站在门外迎接他。看见他猎取了很多飞禽走兽,其中有一只黑狐狸,皮毛血污,伸手摸摸,皮肉还温暖。就借口自己的皮衣服坏了,要这张狐狸皮缝补。莫三郎慷慨地解下送给他。他立即交给青凤,才招待莫三郎喝酒。客人走了以后,青凤把黑狐狸抱在怀里,三天才苏醒过来,活动了一会儿还变成了老头儿。老头儿抬眼看见青凤,怀疑这里不是人间。青凤便把过去的一段经历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老头儿拜谢耿去病,对前几年的过失,表示惭愧和道歉。又高兴地看着青凤说:“我原先就说你没死,现在果然说对了。”青凤对耿去病说:“你若真把我系在心上,还要请你借给我家一所楼房,让我能够报答养育之恩。”耿去病答应了她的要求。老头儿羞得满脸通红,谢过之后,告别走了。到了晚上,果然全家都来了。从此以后,如同一家人的父子,不再互相猜忌了。在耿去病的书房里,孝儿时常和他吃酒谈天。他大老婆生的儿子逐渐长大,就让孝儿做教师。孝儿循循善诱,很有老师的风范。

尸变

阳信县有个老翁,是县郊蔡店人。村子离城五六里,父子二人临路开设客店,方便过往商人投宿。有车夫数人,贩运货物,常寄宿他家。

一日黄昏,车夫四人同来投宿。但住客已满,四人无奈,只得央求收容。老翁沉思片刻,想到一个地方,但只怕客人不愿意。客人说:“只求安身,不敢挑剔。”原来老翁儿媳死去不久,停尸在室,儿子正外出购买棺材。老翁因想灵所冷寂,于是带领客人穿过一道巷子前往。进了屋,只见桌上灯光昏暗,桌后悬挂灵帐,用纸衾覆盖着死者。再看卧处,是仅隔着一个门的房间,设有连铺。四个客人因劳苦奔波,倒在枕上就鼾声大作。其中一人朦朦胧胧,忽听得床上嚓嚓声响,急忙睁眼瞧去,灵前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女尸已揭开纸衾起来,并下床步入卧室,面色金黄,生绢裹额。女尸走近卧榻,俯身向睡着的客人一一吹气。客人顿时大惊,生怕她向自己吹气,偷偷地扯被子盖着头部,不敢出气。一会儿,女尸果然走近他,照样吹气。凭感觉知道她已出房去;又听到纸衾嚓嚓嚓,才略略探出头来窥看,见女尸僵卧如初。客人非常害怕,但又不敢发出声来,便暗暗用脚踢同伙。同伙都一动不动。想来无计可施,不如穿衣逃走。刚把衣披上,嚓嚓之声又起,只好再次把头埋进被子。感觉到女尸真的又来了,连续向他吹了多次才去。一下,听到灵床上有响声,知道女尸又躺下了。于是客人慢慢从被底伸出手去拿裤子,匆匆穿上,赤着脚往外没命地跑。这时,女尸也起来追逐,等她离开灵帐,客人已开门逃出。谁知女尸紧追不舍。客人边跑边叫,村里却无人惊醒。想去敲主人的门,又怕来不及。只好朝县城方向竭力逃跑。到达东郊,看见一座寺庙,还听到木鱼声,于是急忙敲门。庙中和尚非常惊讶,又不肯立即放他进去。转瞬间女尸已赶到,相距只有一尺多。客人窘急无路,见庙前有白杨树,树围粗约四五尺,只得借树遮身。尸从左来,就侧身向右;尸从右来,就侧身向左。相持很久,女尸越发大怒。然而客人已精疲力竭,女尸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客人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地靠着树干护身。突然间女尸暴起,伸着两只胳膊隔着树干向他扑来。客人吓倒在地。女尸没有抓住他,僵硬地抱着树干。

和尚偷听许久,直到没有声息,才开门出来,见客人躺在地上。用烛一照,如死状,但胸口仍有一丝气息,背进庙中,夜尽方苏醒。让他喝了茶水,然后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客人把经过一一讲述。这时,晨钟响过,天已蒙蒙发亮。和尚见树上果有女尸,立即报告县官。县官亲自验看,令人拔女尸手,牢不可开。仔细观察,左右手四个指头并卷如钩,插入树干,不见指甲。后又增加几个人,合力拔开。看看指穴,好像凿了八个孔。县官派遣差役到店家打听,店里正因女尸不见、客人死去,纷纷喧嚷。差役告诉其中缘故,老翁跟差役去把女尸抬回。幸存的客人流泪对县官说:“我们四人同出门,如今我一人独归,这事如何能使乡人相信呢?”县官便替他出具证明并送给衣食等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