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此血所以报国也
接引寺就在眼前,受了伤的李鸿章立刻被抬进去,安放在长椅上躺下。主治医生林联辉为他作了紧急处置。
李经方从春帆楼跑回来。随后,伊藤博文首相由外相陆奥宗光和内阁书记官长伊东已代治陪同,也赶到接引寺。
李鸿章不顾林联辉的制止,对前来探望的伊藤等人说:
“这种事,我思想上多少有准备。”
他的意识很清醒。
四年前,在大津,津田三藏袭击了俄国皇太子。有人说,对外国政界要人搞恐怖行动是日本的风气。
伊藤博文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咆哮说:“宁将自己枪击,也不应加害中国使臣。”陆军大臣山县有朋也拍着桌子大骂:“该匪罔顾国家大计。”
伊藤等人低下头。陆奥咬紧嘴唇,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会成为列强干涉的借口。
如果李鸿章以受伤为由撤回本国,那该怎么办?他指责日本,征得二、三列强的同情,并非难事。
如果中方认为,像日本这样还保留野蛮风俗的国家,交战国首脑去是危险的,干脆停止同日本直接谈判,委托第三国从中斡旋,那可就糟了。
上次赶走了两名使节,这次拉出来最高负责人李鸿章,陆奥认为是他在外交上的成功。可是,从欧美方面的情报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世界舆论和同情似乎逐渐偏向李鸿章了。第一他年逾古稀,第二他名望极高,第三他第一次渡海出使外国。这一点,在海外也成了话题。李鸿章虽是实质上的外交负责人,但是,中法战争的和谈是在天津举行的,同俄国进行关于伊犁的重大谈判,去彼得堡的也不是他,而是曾国藩之子曾纪泽。把从来没出过国的老年人硬拉出去,日本也太狠毒了……
欧美诸国的这些舆论通过驻外公使馆传到日本国内。
正常情况下李鸿章还引起国际上的同情,何况在日本遭到了暴徒的刺杀。日本最害怕的,就是被国际舆论视为“恶人”。
“万幸,这次负伤似乎不至于影响会谈。”马建忠说。这是在医师诊断后发表的谈话。
中方随员有人主张把李鸿章搬出接引寺,到中方代表团乘坐的德国籍轮船公义号上疗养,理由是:“日本土地上太危险,难保不发生第二、第三次恐怖行动。”
美国顾问科士达(前国务卿)反对回船上疗养,压制了这种意见,陆奥这才安下心来。
李鸿章若撤回船上,全世界就会问为什么。中方说是因为日本的“野蛮行为”,铁证如山,日本将无法辩解。好不容易平息的旅顺大屠杀问题,也许会再次闹腾起来。
陆奥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李鸿章稳住。
对李鸿章,日本方面极尽关心与照顾,派来陆军军医总监石黑和佐藤、陆军二等军医正古宇田、内务技师中滨博士等医师,还请来法国公使馆的兹巴斯博士。在医疗方面,是最强的阵容了。
警卫方面怕再出纰漏,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警戒声势相当浩大。
天皇和皇后委派中村侍从武官前来慰问。皇后还亲制绷带以示慰问。
山口县知事原保太郎与县警部长后藤松吉郎立即递上请罪书,皆被免职。
欧美报纸几乎是一个论调,拿四年前在大津发生的事件对比。有的评论甚至说,日本“胜于武器之战,败于道德之战”。也有人说,日本“戴着文明的假面具,时时暴露出野蛮本性”。
一张王牌握在李鸿章的手里。他满可以带着全世界的同情,从日本退出。不论谁来评论,谈判破裂的责任也应该加在日本头上。处于这种状态,日本不可能再进行直隶作战了。
小松宫挂帅出征中国的军队,是把近卫师团和北海道屯田兵全动员了。大举出兵,几乎没有保卫日本本土的军队了。
关于本土没有守备兵员的情报,各国公使馆早已报给各自的国家。如果有人大喝一声,日本就得赶紧撤退。
美国通过驻在东京的公使向外务省次官林董劝告:“大概除了答应李鸿章的要求,无条件休战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的确,只好如此……”听了次官的报告,陆奥忧郁地点头同意。
如果让李鸿章打出“愤然归国”的王牌,那日本就无计可施了。直隶作战不可能,列强干涉又明显地要压过来,为使李鸿章不打出这张牌,只有答应无条件休战。
3月30日,日本终于决定在和谈之前无条件休战。但日军正在进攻的台湾、澎湖列岛,不在休战地域之内。
实际上,只是追认了一下业已休战的地区的休战。期间定为三周,正好是日军准备下一个战役所需要的时间。这个休战条约丝毫无损于日本。
尽管如此,陆奥等人为取得军部的谅解也费了一番周折。川上参谋本部次长(已兼任征清大总督府参谋总长)、桦山军令部长都反对休战。而且,西乡海相、松方藏相、桥本农商相等有权势的内阁成员,也不赞成休战。
只有山县陆相同意休战。因为他收到一份情报:三万俄军正在向中国北部移动。所谓列强干涉,必须以武力为背景。俄国调动兵力,可认为是干涉的前奏。为了尽早谈成,绝不能让李鸿章打出最后一张王牌。同意休战这个代价,太便宜了。
3月25日,伊藤首相乘夜车从下关去广岛,说服了众臣们。3月27日晚,得到天皇的敕谕。29日伊藤回到下关,通知中方休战——期限为三周,台湾、澎湖列岛除外,其余各地均无条件休战。
军医总监佐藤博士劝李鸿章做手术,取出子弹。这样会早些痊愈,只是手术后需要绝对安静几天,不能劳心劳力。
“谢谢,”李鸿章慨然说,“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予焉能延宕以误国乎?宁死无刺割。手术以后再说吧。现在应当尽早地解决悬案,怎么能耽搁数日?”
探视人员惊见李鸿章血满袍服,李鸿章不觉潸然泪下:“此血所以报国也。舍予命而有益于国,亦所不辞。”
伊藤和陆奥也同样急于谈判,因为俄国的动向令人担心。李鸿章若得到俄国军事行动的情报,肯定会听从佐藤博士的劝告动手术,耽搁几天看一看。
晚上,李鸿章的面颊稍稍好了一些,没有起初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只是钝痛折磨着他,连带脑袋都有些不对头。李经方让厨子弄了两碗燕窝稀饭,李鸿章挥手叫大家都退下去,他不愿自己的狼狈给大家带来不祥的阴影。
他的确有些饿了。熬得上好的稀饭在灯下冒出氤氲热气,两盏景德镇薄如蝉翼的青花细碗发出柔和的幽光。李鸿章拿起勺子,困难地张着嘴,把稀饭倒入口中。吃了两碗稀饭后,他精神恢复了不少,坐在用丝被环覆着的宽大椅子上,想着如何写一篇奏折。
李鸿章不像他的恩师曾国藩。曾国藩是个大儒,有坚强的信仰。李鸿章在镇压太平天国时以组建淮军起家,个性强硬,恃才傲物。但他目光堪称远大,不尚空谈,喜办实事。他一手领导的洋务运动虽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但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却是非常深远的。
对于北京官场,李鸿章知之甚深。光绪帝虽有一腔志气,但柔弱不堪,不可能成就大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连雷声都害怕,总想往人怀里钻。而他身边的亲信,只能高谈阔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鸿章想起一个宫廷秘闻:光绪帝结婚时,慈禧太后派人听闱,听了半天,只听得新婚的皇后长叹一声,说:“唉,这都是你们祖宗作的孽,你们爱新觉罗氏的家病。”阳刚不起,老之将至。曾国藩曾悄悄对李鸿章说过一句话:“牝鸡司晨,国之不祥。”对于慈禧太后,李鸿章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对其既怀抱有知遇之感恩,又幽怨其难识当今世界变化之大形势。
李鸿章用手摸了摸绷带,心中暗自叹息。他的北洋舰队已彻底完蛋,作战时,装备陈旧及弹药的不足,充分暴露无遗。而大量的海军军费花在北京用来挖人工湖,堆假山。无能的满族大臣恐怕正笑嘻嘻地说:“李鸿章的军队完了,对咱大清国岂不更好。”
如此不堪的局面,自己还能有回天之力吗?
李鸿章沉思着,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