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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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火意外(1)

十二月十九号夜晚,临睡前我走出家门,看看有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我相信高地上很多农夫这时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在幸运的年份,有时在圣诞节前后会有几场倾盆大雨,这对那些十月短雨季里开花的咖啡幼苗极有好处。这一晚没有雨的迹象。天空安详,灿烂的星汉静默狂欢。

赤道的星空远比北国热闹,而且因为你常常在夜晚出门,所以更常看到它。在北欧,冬日的夜晚太冷了,你被剥夺了静观星空的快乐;夏天,星星和晴朗的夜空又很难区分开来,因为天空的颜色像紫罗兰一样黯淡。

赤道的夜晚像罗马天主教会一样友善,与之相比,北部的新教教会闲人免进。在高大的罗马天主教堂里,每个人都来来去去,所有事件都在这里上演。在阿拉伯和非洲,正午的阳光能杀死你,所以夜晚是出门办事的时间。在这里每颗星都被命名,好几个世纪以来,它们充当着人类的向导,引领他们排成长队穿过沙漠和大海:这颗指向东方,那颗指向西方,其他指向南和北。汽车在夜里跑得很好,而且在星空下开车也很愉悦,你开始形成习惯,在每次满月时去拜访北方的朋友。你在新月前出发游猎,享受整一轮月夜的光辉。然后你回欧洲探亲时会觉得奇怪,城里朋友的生活竟与月相盈亏完全没有关系,甚至对此全然无知。穆罕默德仍是卡蒂嘉的骆驼向导时,依靠上弦月指示他的行动,当她出现在天际时,驼队商旅就该出发了。他朝着她行进,成为一名“以宇宙月亮星系为中心的哲学家”。他一定把她看进了心里,将她作为开始征服的象征。

我在土著中有个美誉,因为有好几次,我都碰巧是农场上第一个看见新月的人。新月像暮色中的一弯银弓。尤其是连续两三年,我都第一个在斋月看见新月,斋月是穆斯林的圣月。

农夫缓慢地沿着地平线移动目光。先朝向东方,如果有雨的话,雨会来自东方。那里伫立着室女座角宿一。然后朝向南方,向南十字星座—大千世界的守门人致敬,它忠诚于旅行者,为他们所爱戴。然后再高一点,在银河璀璨的光带下,是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和贝塔星。西南方向闪耀着天狼星—天宫中的大人物,以及深思的老人星。西方恩贡山模糊的轮廓上方,是一套几乎完整的光芒四射的钻饰—猎户座的参宿七、参宿四和参宿五。他最后面朝北方,回到原处,他在那里偶然看到了大熊座本尊,只是它现在由于天宫视角的关系,正平静地大头朝下,这让北欧移民想起关于熊的笑话,心中偷乐。

那些梦旅人在夜晚入睡时品尝过一种特殊的快乐,这快乐在白日世界里不曾拥有,是一种沉着的狂喜,一种心灵的解脱,像是舌尖的蜂蜜。他也知道梦境的真实光环在于无限的自由。这不是将自己的意愿施于世界的独裁者式的自由,而是艺术家式的自由,他没有意愿,摆脱了所有意愿。真正梦旅人的愉悦不在于梦境的内容,而在于这一点:梦里发生的事情他完全无法干预,甚至完全不由他控制。伟大的风景自行创造出绵延辉煌的视野,丰富精致的色彩、道路、房屋,都是他以前从没见过或听说过的。陌生人以朋友或敌人的身份出现,尽管梦旅人从未对他们做过任何事。飞行和追赶的意念在梦境里反复发生,同样让人着迷。每个人都能说出富含机趣的话。如果在白天想起这些话,它们确实会乏味而失去意义,因为它们不属于现实层面。但一旦梦旅人在夜晚躺下,现实再次被封闭起来,他会重新忆起它们的不凡。无边无际的自由一直环绕着他,像空气和光一样穿透他,这是尘世以外的极乐。他是被厚待的人,自身何德何能,却被奉上所有的一切来丰富他、取悦他,如《赞美诗》所说,他施古国的国王会带来贡品。他参加伟大的战争和舞会,同时好奇,自己明明躺着,又怎能在那些活动之中备受厚爱。当紧迫感最终进入这个梦境世界,当某处出现了匆忙或压力,比如有封信要写或有火车要赶,你不得不去工作,不得不让梦中的马飞驰,或者让来复枪开火时,就是你开始失去自由滋味的时候了,梦境消散,变成了梦魇,梦魇是所有梦境中最可怜、最庸俗的等级。

醒着的世界里,最接近于梦境的就是大城市的深夜,或是非洲的深夜。没有人认识你。这里有同样无尽的自由:事件在上演,命运在你周围尘埃落定,四面八方活色生香,却都与你无关。

此地一旦日落,风里就全是漫天的蝙蝠,像开在沥青路面上的汽车一样杳无声息。夜鹰也同样无声地掠过:这种大鸟坐在路中央,你的汽车车灯微闪红光,映入他的眼中,片刻间他已经从你的车轮前振翅直起。小跳兔自顾自地来到路上,突然坐下,然后按照同一节奏跳着走,像只迷你袋鼠。蝉在长草里唱着没完没了的歌,气味在地面流动,而流星匆匆扫过天空,像滑落脸颊的泪珠。你是被厚待的人,一切都被送到你的眼前。他施国的国王会带来贡品。

几英里之外的马赛保留地,斑马们正在迁移牧场,成群漫步过灰色平原,像是浅色的条纹。水牛在长坡上吃草。农场上的年轻人会路过我家,三两结伴,一个紧跟一个,像草地上的暗影一般行走,他们徒步直奔各自的目的地,他们不为我工作,我也不该过问他们的事。他们瞥见屋外我的烟头一闪一闪时,会放缓脚步来强调我们之间平等的地位关系,他们脚下不停地向我打招呼。

“您好穆萨布。”

“你们好,莫兰们。”—年轻的武士—“你们去哪儿?”

“我们去卡太古的村寨。卡太古今晚举办恩戈马大舞会。再见穆萨布。”

如果结伴行走的队伍更浩大,他们就会带着自己的鼓去舞会,离老远你都能听到舞会的声响,就像深夜里指尖的轻跳。突然间,没在留心倾听的人听到一声低响,不太像是空气深沉震动的声音,这是远方狮子的短哮。他在走动,他在捕猎,他地盘上的一切都在照常进行。没有第二声,但它将你的视界打开,狭长的谷地和水潭都被带到你的眼前。

我站在屋前,一声枪响落下,离得不远。只响了一声。夜晚的沉寂重新从四面涌起。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蝉在草间哼出单调的小曲,好像它们也停下来侧耳倾听,现在回过神了一样。

夜晚的单发枪有着某种诡异的决断和致命的意味,好像什么人用一个单词向你喊出信息,并且不再复述。我站立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光景没有人会在打猎,要是为了吓走什么的话,他至少应该开两枪。

可能是磨坊那边的印度老木匠普兰·辛格,他或许在朝几只摸进磨坊院子的鬣狗开枪。准备给货车打缰绳用的牛皮条正挂在院子里,石头坠在牛皮的下面,难道是它们在啃食牛皮条吗?普兰·辛格不是个英雄,但他可能会为了缰绳而躲在草棚门后,扳动他的老猎枪。但即便如此,他也应该放两枪才对,甚至很可能在浅尝英雄气概的美妙后上膛再开火。但只有一枪,然后就没声息了?

我为第二声枪响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我再次看了看天,也不像要下雨。于是我拿了本书上床,灯留着继续点。在非洲,当你拿起一本值得一读的书时,会怀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感,就像精心打造的良舰从欧洲起航,被寄予一帆风顺的期望一样,你读这本书时也一路向上帝祈祷,盼望作者可以像开头那样美好地完成全书—作者都期望自己的书能被这样的方式阅读。你的头脑沿着一条新开辟的深绿色轨道航行、运输。

两分钟之后,一辆摩托车以可怕的速度转过车道停在屋前,有人开始大力地砸我客厅的长窗。我套上裙子、外套和鞋,拿起防风灯走出去。门外是我的磨坊经理,在灯光下他的眼神狂乱,大汗淋漓。他的名字是贝尔纳普,是个美国人,一个异常能干又天赋十足的技工,但心智不太稳定。在他看来,事情要么是黄金盛世,要么黑暗得没有一丝希望。我刚雇佣他时,确实被他对生活和农场前景持有的变化多端的见解搅得心烦意乱,好像每天被他吊在一架庞大的金属秋千上一样,后来我就习惯了。跌宕起伏的心情对活泼性格的人来说,不过是日常的情绪体操,这一练习对他们这种人十分必要,而且无所事事的每一天也需要调剂。这在非洲精力充沛的年轻白人身上是种普遍现象,尤其是那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但这时贝尔纳普刚逃出悲剧之手,而且还没做出决定,是应该为了满足自己饥饿的灵魂,夸大事实呢,还是应该尽可能地闪烁其词,来回避它的严峻呢?在这样的进退两难里,他看上去像个拼命奔走宣告灾难的年轻男孩,他一边讲话一边结巴。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闪烁其词,因为他在这件事里没扮演任何角色,命运又一次辜负了他。

这时法拉已经从他的屋子过来,和我一起听他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