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示众(2)
老冯想进到小区走一走,他想去看一看,他曾经修建过的那栋楼现在是什么样子,有多么的漂亮。刚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喂。喂。老冯开始并不知道是在叫他,还在四处张望呢,过来一个保安,保安的服装很漂亮,胸前挂着一串授带,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上还坠着流苏,那打扮,有点像电影里军阀的样子。叫你呢,还东张西望什么。保安指着老冯说。老冯有点儿吃惊,说你是叫我么?保安说,您找谁,过来登记一下。老冯说,我不找谁,只是想进去走一走,看一看。保安说,不找谁不能进。老冯说,为什么不能进呢?我只是进去看一看都不行么。保安说,不行。老冯说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是坏人,我又不干坏事。保安说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就再也不理会老冯,将身子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老冯心有不甘,这小区没事是不让进的,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就像乡下的老爹,大老远跑到城里来看儿女,儿女却不让他进门,不认他了,这怎么不让他失望呢,不仅仅是失望,他还有些愤怒了。然而他的失望和愤怒都无济于事。老冯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之后,离开了大门,他顺着小区的围墙慢慢走,围墙外面是一条铺着地砖的小路,路上很干净,也没有什么行人。老冯想,那就不进去吧,顺着围墙外面走一圈,看一看也行。他边走边透过围墙的花窗往里张望,希望能看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一栋房子。这样,老冯的样子就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现在的依云小区,早已没有了当日的模样,这让老冯多少觉得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兴奋。老冯顺着围墙继续往前走,身旁的草丛里秋虫在鸣唱。路灯紫色的光照在花草上,让老冯眼中的世界多了一层鬼魅与梦幻的意思。小区里,有一个大大的运动场,一些老头子老太太,大约已是吃过了晚饭,相携着在花园的卵石小径上散步。老冯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老伴,心里有些黯然神伤,老伴一辈子呆在乡下,去过的最大的城市就是县城,从来没有进过楚州这样的大城市。老冯想,要是老伴还在,两人也像里面的那些老头子老太太一样,吃完了晚饭,散散步,那该有多好啊,就别说这样,只是像他老冯一样,能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呀。里面是另外的一个世界,一个安闲,快乐,幸福的世界。想到这里面的世界,是千百个他老冯这样的人修建起来的时,他从那些老头老太太身上,从那些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小夫妻身上,从那些奔跑着的人们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快乐。老冯站在围墙外,饶有兴致地看着里面的人。一个孩子追着球,追到了围墙边上,看见了站在围墙外面冲着他嘿嘿直乐的老冯,歪着头打量着老冯。老冯于是伸长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而,一个女人奔跑了过来,瞪了老冯一眼,拉着孩子离开了。老冯听见女人在教育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老冯心里一下子有些空,他不想再看那些人了,小区里面的世界,本是与他无干的。可是,老冯又有些不甘心,他本没有太多的奢望,他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现在只是想在离开之前,来看看他修过的房子,他想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在这小区的花园里走一走,那些铺了卵石的路,那些花花草草。老冯想,要是在离开楚州之前,也能进去走一走,回到老家和村里人谈起来时是该有多风光啊,也不枉在楚州呆了这十几年。有了这样的想法,老冯就找到了新的兴奋点,他沿着围墙快步地走,现在,他在寻找着能进入围墙的地方。
围墙拐了一道弯,现在他走到了小区的后面,后面是连绵的山。山坡像伤口一样,切得陡峭,狰狞。老冯的心里一动,他发现了,有几处山坡和围墙差不多是紧挨在一起的,这让老冯兴奋不已。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了那挨着围墙的山坡边上,走近了一看,老冯又失望了,山坡和围墙看似挨在一起,但真要从山坡跳到围墙上,然后翻进院子,几乎是不可能的。老冯只好又往前走,抬头看着那近一丈高的围墙,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冯打消了翻围墙的念头。他想老子翻不进去,还不能钻进去么。这样一想,老冯又有了信心。这围墙,隔两米远就有一个花窗,花窗做成了各种形状,或半圆的,像一轮月,或长形的,像一尊瓶,或八角的,或像一朵花。花窗是用水泥雕的。老冯前后张望,没有一个人影,路灯阴森森的,泛着蓝哇哇的光,照得粉白的围墙,像涂了一层蓝幽幽的荧光。连绿色的琉璃瓦都变成了蓝色。草丛里,一些虫子在唱。老冯确信没有人注意他,于是试图想把那花窗给下掉一块。然而花窗安装得出乎老冯想像的牢固。老冯就开始骂老牛和老李,这里的花窗,就是这两个老东西带队安装的。老冯骂他们安装得太牢固了。老冯又往前走,去摇另外一个花窗,还是摇不动,再往前走,他就这样一路摇了过去,渴望着奇迹的出现,没想到,奇迹还真的出现了,有一处花窗居然是松动的,这简直太让老冯高兴了。老冯警惕地左右张望,确信是安全的之后,用力将那块花窗顶开,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像个孩子一样,他觉得,老天爷对他老冯真的是不薄。他将一条腿先伸了进去,又将胳膊和头一一伸了进去,再把另一条腿也收了进去。
老冯刚钻进去,就看见前面站了两个人。
两个保安,小区的保安。
老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火烧熟了一样发烫。真是丢死人了,几十岁的人,还做这样的事,还被保安看见了。老冯望着两个标枪一样戳在他面前的保安,脸上堆着笑,哈着腰,说,我这就出去。说着又要往外钻。然而一直没有说话的保安说话了,一个保安说,进来了,就别出去了,还出去干吗哩?你不是想进来么。另一个保安说,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老冯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比他想像的严重多了,于是解释说他进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他也不是想进来偷东西的,他只是想进来看一看而已。保安说,是的,没有一个贼被抓住了会承认的,我前天抓了一个小贼,那小子从被抓的时候起就开始装哑巴。老冯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我不会装哑巴的,我会实话实说的。保安说那你还磨蹭什么?跟我们走一趟吧。可是老冯并不想走,这下说不清楚了,简直太丢人了!不过老冯毕竟在楚州城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他马上想到了办法。于是小声地对两个保安员说,你们放了我吧,这个拿去买盒烟抽。老冯说着摸出一张钱,要往一个保安员的口袋里塞。保安员冷笑一声,指着路灯柱子说,你看见那上面是什么了没有。老冯抬头去看,一头雾水,不明白保安员说的是什么。保安员说,你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了。走吧!说着在老冯的背上来了一掌。
在治安室里,老冯见到了小区的保安队长。保安队长对老冯说,老实招了吧,想进来干吗?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学好。保安队长操着一口浓重的楚州乡下口音,这口音让老冯听着亲切,老冯知道,这孩子,大约就是他们那个乡的。这让老冯觉出了一些希望,老冯想和队长攀一下老乡,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不能攀这个老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老乡要是一攀上,那他的丑事就要传回老家了。虽说老冯并不认为他这是什么丑事,可是话长在人的嘴上,传来传去,谁知会传成什么呢,说不定会把他老冯传成一个江洋大盗呢。老冯清楚什么叫人言可畏。
保安队长见老冯不说话,于是板着脸说,看你上了年纪,本来是不想为难你的,可是你金口难开,我就少不得上点手段了。保安队长一说上手段,老冯的腿就开始发软了,他马上就联想到电影电视剧中辣椒水老虎凳之类的东西,于是他连忙说,我说,我说。
保安队长于是架起了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冯,等着老冯老实交代。老冯他来这里不是来偷东西的,真的不是。保安队长说是呀是呀,没人说你来偷东西的。老冯急得提高了嗓子,说,我真不是来偷东西的,这小区是我修的,不,我修过这个小区,我在楚州做了十几年的工了,现在老了想回家,在回家前,我想来看一看我修过的小区,我对这些房子有感情。老冯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看见保安队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你说你一个建筑工,修了一些房子,你和这房子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感情呢?你这话说出去鬼才会相信呢。老冯于是不说话了。保安队长说,编呀,编呀,编得真好,你继续编。老冯说,我不编了。保安队长说,不编了?怎么不编了?编不下去了吧。老冯说,我不是编的,我真不是编的。保安队长笑了起来,说,你没有编,你刚才不都说了你不编了吗?可是你这个谎话编得太没水平了,你这样的鬼话,哄三岁的小孩子去吧。保安队长说完,才想到了问老冯姓什名谁,住什么地方。老冯本来想实话实说的,可是一想到保安队长也是他们那地方的,怕说出来,到时候人就丢大了,于是撒了个谎,编了另外一个地方,并且说他姓马。可是保安队长不是那么好骗的,他的业务很熟练,他命令两位保安员搜了老冯的身,果然收出了老冯的身份证。保安员把老冯的身份证交给了保安队长。队长拿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抬起头盯着老冯看,脸上的笑更加的古怪了。老冯的脸刷地就变青了,嘴唇也哆嗦了起来。老冯说,我不想,我。保安队长说,还说不是想进来偷东西,那你说什么瞎话呢?还姓马呢?我都为有你这样的老乡而觉得丢人。说说吧,这姓马是怎么回事。老冯的腿直打哆嗦,他觉得他快站不住了,可是他坚持着。他说,我是姓冯的,可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老冯一紧张,就说不清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了。
保安队长说,算了,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个大贼,你进来无非是想偷点铁呀铜啊什么的是不是,看在老乡一场的分上,我也不想太为难你。这样吧,两条路,你自己选择。老冯一听让他自己选,连忙给保安队长哈腰作揖。保安队长说,一,送你去派出所。老冯一听直摆手,说您行行好,千万别把我送去派出所,我都买好了明天的车票,我要回家的。保安队长说,第二条路,站在小区门口示众两个小时。你自己选吧。老冯看看天色已不早了,这时小区门口也没有什么人,示众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于是老冯说他选择示众两个小时。
老冯站在小区的门口,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还打了三个醒目的感叹号。
牌子是保安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感叹号却像三枚炸弹一样,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老冯低着头,脖子上挂着这个纸牌子,站在小区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小区门口雪亮的灯光,照得老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秋天,老冯就感觉到了冬天的寒冷,他的嘴唇发乌,上下牙齿开始不停地打架。他在心里祈求着,不要来人呀,最好不要来人。然而很快就有人走过来了,站住了,念一遍: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又过去一个人,边走边念: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并大声和保安打招呼说,好样的,抓住了一个贼呀,他妈的这个贼,抓住了要好好整整他们。
老冯说,我不是贼。老冯的声音颤颤的,他说得底气不足。他这是不做贼也心虚。
不是贼?不是贼你干吗站在这里示众呢?不是贼,啊呸!
一些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他们在夸着保安,说你们抓住贼啦,怎么抓住的。保安于是兴奋地讲,他们怎么从监视器里发现了老冯不对劲,怎么一直盯着他,怎么在他钻进小区时抓住了他。保安这样说时,很有成就感。
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老冯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眼前全是一些人影在晃动,可是他现在百口难辩,欲哭无泪。老冯也不想去辩了,他只想让时间走得更快一些,让两个小时快点过去吧。然而时间却像和他故意开玩笑似的,走得慢慢腾腾,老冯恨不得找几头牛把时间拉着快点走,老冯觉得他在这凳子上站得太久了,比他来楚州这些年的时间都要长久,十年了,老冯想,我来楚州十年了,我跟着建筑队,在楚州修了这么多的小区和高楼,临要回家了,却变成贼了。老冯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他是个坚强的人,他并没有流泪,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热闹的人围在老冯身边,问了老冯一些问题。为什么要做贼呀。就算在街边上去讨也比做贼要好呀。有胳膊有腿的。老贼。老不死的。老头西。老鬼。可是现在老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老冯的沉默,让围观的人很不高兴,一个说,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贼,老贼被抓住了,都是一问三不知的。一个说,站在这里示众太便宜他了,要不把他押着游街吧。老冯将头勾得更低了,他闭着眼,不想看眼前的那些人,不想看眼前的这一切。他觉得天地在慢慢地旋转,两条腿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软软的,飘飘的。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了。老冯站在凳子上,感觉身体在云里飘。
保安过来了。保安说,时间到了,你走吧。老冯看了保安一眼,没有反应。保安说,走啦走啦,两个小时到了。
时间到了?老冯没有一丝的喜悦。他还站在凳子上。可是保安把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在他的屁股后面来了一脚,说老家伙,快点滚吧。老冯就慢慢离开了依云小区的门口,他的胸前,还挂着那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十个大字:我叫冯文根,我是一个贼!!!三枚感叹号,像是三枚铁钉,将这十个耻辱的大字,钉在了老冯的胸前。
2006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