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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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才的出走(1)

理科实验班

高三的时候,柳智宇发现自己得了眼疾。他只要一看书做题,两眼就开始发酸,继而发疼,像是有沙子在眼中滚来滚去。

柳智宇就读的高中,汇聚了全省最聪明、最刻苦、最有钱的孩子。它刚刚在一年之内迅速扩招,仅一个年级就三十个班,一千六百余人。这所急速膨胀的学校,斥资三亿,从市中心搬到了荒旷的郊外,离市区有大半小时的车程,学校实行全封闭管理,学生们吃住都在学校,出校门需请假,手机是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违禁物。

到了高三,班里的大部分孩子都从宿舍搬出来了。学校周边新盖的商品房供不应求,家长们或租或买,搬到这不着村店的荒郊野地来陪读,为了给孩子一个清静无忧、饭来张口的高考冲刺环境。

柳智宇的高三是特殊的,他早已不再为了高考而战。他是“理科实验班”的学生。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如果说一般的高中教育是源源不断地向高考咀嚼系统输送养料,那么“理科实验班”走的是一条人迹稀少的食物管道,它通向的消化系统是奥林匹克竞赛。

“理科实验班”采取的是淘汰制,初中时至少拿过三科国家级竞赛奖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甄选考试,从中选出六十个左右进入“理科实验班”。

高一,这六十个同学确定自己要主攻的竞赛学科,分组,贴身教练,密集训练。

高二,一些同学明显天资不够,没有得奖的可能,他们被淘汰出去,作为落魄凤凰,混进普通学生的队伍当中备战高考。能留下来的,则为了参加国际赛事,为了夺金,开始参加一轮轮的筛选和淘汰比赛。

数百万的高中生,经过层层选拔,比赛;进入六人省队,获得全国冬令营的入场券,比赛;再次进入由三十名选手组成的国家集训队,比赛;从集训队脱颖而出的六人参加国家队,比赛——作为国家最高智力的代表竞技。

——如同运动员一样“为国争光”的标语,如此庞大,不负责任地裹挟了许多个体命运,当然能够理直气壮“一将功成万骨枯”。

全军覆没的竞赛小组数不胜数,他们进入国家队无望,得奖无望,保送无望。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高强度训练,忽然成了一身屠龙技。走了许久的光荣荆棘路,终于快到头了才见着“此路不通”的标志,只能急忙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去挤高考独木桥。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而这些功亏一篑的孩子,大多除了自己学科的竞赛技术,对其他学科几乎一窍不通,数学竞赛组的同学连化学反应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们只能从头开始学,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学完高考所需的所有知识。

柳智宇从小学开始一路赛到大,赢得太多,没有敌人的人最易厌战。他早已获得了北大数学系的保送资格,再战,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战,而只是机械地反复投入一场场无止境的循环赛中。

到后来,柳智宇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高二下学期,数学奥赛组只剩下包括柳智宇在内的三名种子选手,其他两位在高三最后关头被挡在国家队门外,只能去复习准备高考,以六亲不认的状态学自己从前鄙视的那些学科。

而这所高中从1986年开始,所有数学竞赛人为此奋斗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进入国际奥林匹克国家队。柳智宇是二十多年来唯一的希望。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自己面临失明。偌大的新自习室,往往只有柳智宇一个人,他每天看书做题,备战竞赛,直到发现数字和图形伴随着一阵阵剧痛时隐时现,他所熟悉的世界时隐时现。

那一年,他为了看病,跑遍了全市的各大医院,早起去赶早班的汽车,有时堵在拥挤嘈杂的大街上,太阳暴烈地晒着时间。

医生让他作各种各样的检查,做出各种各样的结论,开出各种药方,却没有一种有效。

看完病,一天也过完了。夜幕低垂,柳智宇赶回学校。一轮比赛结束,他发现自己不用眼睛,做数学题也不是那么困难。他在日记里形容道:“整个图形记不住,就把它分成局部,这就好像你不能记住整张地图,但是每到一个路口你都会知道怎样走一样。”

除了这样与虎谋皮一般小心翼翼地用着眼睛,柳智宇的母亲每天晚上都会从市区赶到郊区,为他念数学题。第二天,柳智宇到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做题,与大脑和身体搏斗,定期去复查眼睛。命运把他吞没在日复一日的催眠机制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承受那些让人满怀恐惧的事物。

困惑时隐时现——“我这是为了什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十几年来几近左右手互搏的竞赛人生让他困惑,老师不断渲染的虚无缥缈的集体荣誉让他困惑,周围同伴梦想破灭生死由命的前途让他困惑。学校在柳智宇身上荣誉的寄托,把他和周围同学割裂开。使命感不同,战友已经成为了自己的陪练,沟通变成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柳智宇小心翼翼地使用着自己脆弱的视力,小心翼翼地怀疑着自己脆弱的人生,而肉身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加入了最后的六人国家队,要去斯洛文尼亚参加第47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

数学竞赛小组吃了最后的散伙饭。柳智宇跟曾经的种子选手、落败后备战高考的同学说:“我这段时间很郁闷,回顾我的整个高中,一次次地重建与打破,到最后还是找不到自己心灵的归宿啊。也许我一生都将这样颠沛,而生命的真谛对于我,就在这颠沛之中吧。不过你放心,心态对我的比赛成绩不会有影响,我的目标很简单:世界第一。”

2006年7月12日,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开始。第一天的题目很简单,第二天的题目很难,尤其是最后第5、第6题,柳智宇被激发了斗志,用上了一年来悟出的应对办法,列出思路,顺利解答。在交卷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答卷近乎完美。

在斯洛文尼亚旅游了几天之后,成绩发布,他和俄罗斯、摩尔多瓦的选手获得了满分金牌。

学校的网站上发布红字的喜讯:“截至目前我校已获得国际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十枚,位居湖北省第一。柳智宇同学获得的这枚金牌对我校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是我校数学学科奥赛史上历史性的突破,我校现在的十枚金牌涵盖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学等各个学科。”

耕读社

来到北大之后,第一件让柳智宇感动的事情,就是在迎新典礼上,一位老师动情讲述了蔡元培校长在北大力开风气之先的事,以及后来在汹涌的社会运动中冒着种种阻力保护学生的故事。

听完之后,柳智宇就想:希望将来能成为北大校长。

这是个很快就被遗弃的发愿,但是对柳智宇来说,却一直有个耿耿于怀的执念——他不愿意看到自己所爱、所欣赏、所熟识的人,为了现实而向理想妥协。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在一群高智商的孩子中成长,他目睹无数天资极好的人因为运气不好,差之毫厘,就被打入平庸的尘土之中。理想太理想,现实太现实,生活必经的跌宕坎坷碰壁,柳智宇都视为难忍的磨难。而柳智宇的梦想,就是能够加入甚至创造一个环境,与一群人“在一个自由、温暖的氛围中一起探索生命的真谛”。

这个理想对柳智宇来说,是“未成菩萨,先要度人”了:他自己的学习与生活都不断受到考验。眼睛没有康复,经常看了半小时书就达到极限,必须闭目休息大半天,才能缓过来。母亲不在身边,无法帮他念题,他大一的数学分析在期末只得了七十五分。学期末,导师召集十个人的小组,讨论学习中遇到的困难,柳智宇发现身边几乎人人都在苦海之中,且苦不自知。

社团文化是每个大学生的必修课,柳智宇先加入了禅学社。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柳智宇高中时候就喜欢探索人生与宇宙的终极奥秘,也写过关于人生终极目的的哲学论文。但这些思考终不成体系,凌乱跳跃:前一天还是对《离骚》的赞叹,第二天又变成了向同学们普及基督教的教义。

然而参加北大禅学社,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一个师姐。这个师姐当时在美术系读研二,她是柳智宇在孤独大学生活中仅有的朋友,温暖的来源。师姐教会他唱歌:“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这是《楞严一笑》,是宋代法常法师于入寂前的清晨写下的,写完便收足而逝。柳智宇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他从少年时就常常感叹的“天地之大,无可载我之物;众生虽广,无可立我之人”的孤独感一下子找到了着落。

柳智宇从小就喜欢说“中国传统文化”云云,相信此中有真义,然而儒释道三家如此浩瀚,欲辨已忘言。柳智宇一直偏向儒家,觉得那是自我修养的正道。渐渐地,随着师姐把他引入佛家文化的领域,他内心的天平渐渐偏移,觉得佛教更能给人以慰藉,也更能解决他在身体、学习、人际上遇到的实际问题。

这位名叫熊雯的师姐不久就毕业了,去西安交大当了讲师。柳智宇参加禅学社的活动也越来越少了,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归属——耕读社。

北大耕读社成立于2002年,创始社长是邓文庆,现在是龙泉寺的贤庆师父。他的继任者是创始人之一的于超,后来也在龙泉寺出家。柳智宇是第四任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