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2)
这种心理,符合青春初始状态的设定。年轻人(teenager)这个词是1941年才被发明出来,正式被放置到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面上。而年轻人最基本的就是:不怕穷,对财产也没有恭敬心。他们发现(当然是不同程度的觉悟)如果要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得有系统地挑战社会体系和财富体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心智经历了蜕变,对于不平等的财富,已经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和认可。有一年刚开学的时候,我经过下一届的教室门口,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红色粉笔字——“热烈欢迎太子酒店公子×××就读本班!”
当富人进化到2.0版本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默认他们是不同的人。他们血液是钞票色的,他们脖子后面印着出厂日期和独一无二的编号表示是限量版的,他们额头上有“?”的荧光标志,只有在满月的夜晚才会发光。
他们能轻易地通过某种高频电波辨认出彼此,迅速亲近结盟。这种彼此之间不为人知的默契简直接近动物本能——据说假如雄孔雀失掉了一百五十根羽毛中的五根,挑剔的雌孔雀立刻就能察觉并且远离。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相互辨认的暗号是各类品牌。再后来,我用了半年的时间,知道了我一生中应该知道以及不必知道的所有品牌。
刺激我要开始学习品牌,是下面的一件事儿:有一次我同学从香港订的球鞋到了,快递到班上,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再传到第一排,大家挨个瞻仰。送到我手上,我轻微地感叹了一句:“哇,阿迪达斯!”
球鞋的主人忽然脸色大变,愤怒地吼:“你看清楚,是ADICOLOURW1!是ADICOLOUR!不是ADIDAS!”我吓了一跳,问:“有什么差别,至于这样吗?”他更加歇斯底里地挥舞着双臂说:“差别大得很!大得很!”当我开始学习名牌的时候,我才发现品牌教育无处不在。新的一期潮流杂志出版的时候全班传阅着看,会有人立刻打电话订购杂志封底的手机;同学会教你通过需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差别,辨认属于不同年份的纪念版球鞋;到了家长探望日,我和我的同学就不去食堂,而是端着盒饭,沿着停车场走整整一大圈,一边吃饭一边通过车标和车牌号,估算汽车的价值。
从圆珠笔到汽车,我忽然具备了一种具有穿透力的视觉超能力,能穿透物品直接看到它内侧的label,以及“madeinsomewhere”。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两千度近视的人第一次戴上眼镜,周围原来模糊不清的东西顿时鲜明起来。
校园曾经是最后一个还没被品牌化的边陲,而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也被成功攻陷了。在全球化的扁平世界里,logo是全世界中产阶级青少年共同的语言。
比追随logo更崇高的理想是自己成为logo。大多数人满足于模仿偶像,有些人决定成为偶像。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是个黑瘦、长脸儿、颇有风情的女孩子。她会唱海豚音,是学校的diva。她是学校里辨识度最高的人,因为全校只有她一个人戴金边大墨镜穿银色高跟鞋。我对她每次去食堂都要凹造型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真是太形式主义了。
后来,她留给我们嚼口舌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她不常在学校待着,而是参加名目繁多的各种比赛,比如“梦想中国”、“亚洲新人歌手大赛”、“青春丽人江滩行选美大赛”、“军民一家亲军旅歌曲大赛”,等等。奇怪的是,她每次都能在预赛或者地区赛得冠军,但是一进决赛就首先被刷。
我们从来没正式认识过,然而正式分别也已经有两年。我知道她仍在闯荡,在酒吧唱歌期待被挖掘,也一度想参选“红楼梦中人”,到处问别人自己适合演哪个节目,也经常计算自己已经“混”了七八个年头,前面该还有几个年头。
对于她的“搏”,我既希望她早日出头,又会不无阴暗地想——天老爷呐,哪一天不会真叫她搏出位了吧?前几天,我看“名师高徒”节目,看到她唱海豚音时标志性的脸一扫而过,那是曾经的选手的败部复活,几十个选手搏杀一张复活卡。
直到这一刻,我才诚挚真心地祝福她成功,这样至少在屏幕上停留的时间久一点,能让人看得真切一些。
对信仰消费主义的青春,我给予有所保留的尊重。对于把青春本身就当做一件巨大消费品的人,我才是立正敬礼,表达最大程度的敬畏。
世界因变老而日益壮大,未来缩小了。
——埃利亚斯·卡内蒂
高三那一年,老师告诉我们:“想要成绩好,就不能交朋友!你们看看有哪个状元是一下课就三五成群地待在一起的?”
他的话,成为我青春期孤僻、行为诡异的启蒙和理论支撑。我的高中同学后来形容我说:“每次看到你,你都塞了个破耳机听个破mp3在破路上走。”我每天一个人走路,一个人马不停蹄地吃饭,一个人在学校超市采购。后来,就基本上断绝了和同学正常的言语沟通。也许是因为我老是听着耳机,别人经常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一大串话我才意识到,拿下耳机十分无知又无良地问:“啊?”于是人们渐渐地就不怎么找我说话了。
于是,我就开始自己给自己写小纸条,老师只是规定要写上每天的学习任务,但是我一写就悲从中来,控制不住自己,中间还插播我编造出来的文学理论、人生哲理、课堂笑话和生活常识,比如“用手轻轻地击打后脑勺可以增进思维”……一张纸正反两面都写不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自习或者考试,我在做题的空隙抬头,看到无数埋得低低的头和突出的肩胛骨,总会有一阵莫名的悲愤的眩晕,有时候甚至突然气得两眼泛红,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简直太没天理了。
学校规定晚上11点熄灯,大多数人为了熬夜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住,而我没有租房的条件,只能偷偷开着应急灯学习。学到凌晨3点钟,我经常会拎着应急灯在寝室楼里走来走去,一方面是睡不着,另一方面是想偷窥其他人的勤奋程度。2007年武汉的冬天前所未有的冷,我在寂静的走廊里逛来逛去,冻得瞬间没有知觉,隔了好久才有一阵通体导电般的刺痛。
凌晨3点钟,很多寝室还都透出光来,他们还在学习,学习。学习是不妥协的、严厉的。必须学习,不惜一切代价,而且没有幻想。学习一切,以及它的对立物。文言文宾语从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博斯普鲁斯海峡、苏联解体的表面原因直接原因间接原因历史原因根本原因……在应急灯的照耀下,对面的墙上被投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黑的弯曲的侧影。
那一年留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饿,每时每刻都在觅食。上晚自习的时候,要是听见细微的撕开食品包装袋的声音,全班就会立刻万籁俱寂,所有人伸脖顾盼,看看是谁有了吃食。
我记得那个时候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有个保姆,每天傍晚给他送晚饭,有时饭菜不好吃,他只吃两口就晾在桌子上,菜香飘过来,我馋得全身阵阵虚脱。
这种“饿”多半还是心理上的。高三一年每天都处于恐惧忐忑之中,无论吃了多少东西,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在没有任何娱乐可能性的环境中,吃就成了唯一的消遣,考好了就大吃,考不好就狂吃。
所有的压抑和窒息都自己吞咽消化。面对庞大的审核关卡,人没有个人价值,只有整体价值。他的价值混在没有意识的人群之中,只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纯粹分数,取决于他身上增加了多少驯服温顺的成分。
在那一年,唯一动摇了高考绝对权威的事情,就是5·12汶川地震。地震发生之后,我们不被允许看地震的图片、录像还有新闻,害怕心情受影响。那时,老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热点新闻和感人短文作为高考作文素材印发给我们,这长达五六页的材料,几乎就成了我们获知地震新闻的唯一途径。高三的我们仿佛被硕大无朋的箱子关住,只能从砰砰的敲击声大概猜测发生了什么。
同学违背老师的要求,买了很多报道地震的报纸和杂志,上课压在课本底下看,下课传给同学看。仔细看过的同学,总是要恍惚片刻,慢慢才恢复过来,但是却永远无法彻底恢复。那是一种恐怖,你可以暂时忘记它,被解析几何、模考排名、录取资讯吸引过去,但是你总会回到那里,又让这种恐怖和悲悯成为所有思考的中轴线,因为它从未离开过我们,它是良知的经纬线。
2008年,青春的小起伏和国家大喜大悲的波动频率重叠交融,难舍难分。回想这近十年的青春,尽管有几多乏味与苍白,不能像聂鲁达一样说“我承认我历经沧桑”,但至少有这个难以忘怀的尾巴,让这段“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承平岁月不至于太过相形见绌。
2009年,遭遇了经济危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的青春会因此缩一点水,短一点斤两,打一点折扣,在严峻现实逼迫的注视下,青春的不切实际好像有点太过奢侈了。
我想起鲁文·达里奥讲过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伊甸园里,有一株最美丽的玫瑰,有一天魔鬼对她说:“你的确很美,不过……你没有用。你看看对生灵有所贡献的大树,玫瑰啊,美丽是不够的……”
于是玫瑰——像夏娃一样受了诱惑——一心想变得有用。她去请求上帝:“您能把我变得有用吗?”
上帝回答道:“如你所愿,我的孩子。”
就这样,世界上有了第一颗卷心菜。青春这个大园子,有点美丽,有点诱惑,有点危险,就是没有用。但若是全拔了无用的劳什子,改种饱腹的卷心菜,伊甸园变成菜园子,未免也太可惜了。
2009年9月
附记:
这篇文章是为《新周刊》的建国50年特刊《青春——从新中国到新新中国六代人的青春影像》所作。那期刊物,邀请了王蒙书写50年代的青春、陈丹青写70年代的青春等,我所代表的是1999-2009年代的青春。
比较各个年代的青春,最有意思的是,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是没有什么共同记忆的。50年代有激情岁月,60年代有饥馑动乱,70年代有上山下乡,80年代有思想激荡……到新千年,我试图提炼一代人的共同情感,却发现青春只是散落凌乱的个人记忆。
这篇文章发表几个月后,在一节心理学的选修课上,我的老师把这篇文章作为课后的阅读材料发给我和同学们阅读。大概不是因为写得多好,而是系统总结这一代人心理状态的文章太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