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刺客与政客(4)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孙文为革命事业奔走,算是一个,否则以他国内武术界宗师的身份,如何会甘愿替孙文做一个贴身保镖?与胡客虽然只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杜心五对胡客却是心服口服。强者往往只佩服更强者,杜心五对胡客正是如此。眼见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轮船,最终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种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别之后,谁又知何时能再重逢?
胡客与薛娘子一同登上了归国的轮船。在轮船上,胡客没有限制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走动。但她被胡客生擒过两次,知道胡客的厉害,手里又没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边,她不敢造次。
归国的航程可谓风平浪静,薛娘子没有闹什么动静,也没有别的人来找麻烦。
日升月落,昼更夜替,九天后落日西斜的傍晚,轮船终于抵达天津大沽口码头。
胡客走下了客梯,双脚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没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轮船,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这蹈海航行的九天里,薛娘子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胡客将会怎样处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应对的法子,但她从没想过胡客竟会这样。
“你是要放我走?”眼见胡客径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后问道。
薛娘子向东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让胡客养成了眼中只有目标的习惯。对于如何处置薛娘子,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海天客栈,查找姻婵的去向。
胡客对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样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诧异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着胡客没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仿若被一层迷雾笼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实想法,这使得她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股无法描述的惧怕感。
赶到海天客栈后,胡客向掌柜和店伙计打听姻婵的消息。
客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栈地处天津城的中心地带,人流量巨大,每日人进人出,少说也有数百人,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老板和店伙计如何还能记得?
天色已经黑了,问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栈住宿一晚。
胡客点名要海二号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但掌柜很是为难,因为海二号客房已经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换一间。不过胡客直接找到海二号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换房的要求。那客人扫了胡客一眼,见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圆臂阔,不想招惹麻烦,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际升起的时候,胡客终于住进了这间客房。
一个多月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足以令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客房里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卧床还是那张卧床,但胡客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在轮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担心和离天津的距离反向增长,如今身处与姻婵最后相处的地方,他的担心更严重了。虽然知道姻婵绝不可能在客栈里坐以待毙,说不定眼下已经脱险,但胡客还是免不了担心。
胡客知道,姻婵不可能在这间客房里给他留下任何线索或讯息。姻婵知道他会来这里寻找,所以绝不可能给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险的机会。尽管如此,胡客还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个遍,甚至把桌椅都颠倒过来查看了背面,还一寸寸地敲击了墙壁,最后只是把他的料想变成了现实。
海天客栈是不会有线索了,胡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御捕门。
胡客走过被他翻得一团糟乱的房间,驻足在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空中那轮过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婵聚了又散一样。
孤独的夜晚,满城的灯火,清冷的月光,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思绪蹁跹。胡客不由想起了与姻婵最后相处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项链,那是姻婵在他昏迷后放入他怀里的。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串项链,仿若那便是姻婵。
这样静立了好一阵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因为一个疑问,恰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脑海!
手中的这串项链,并非在江神庙中拜天地时他给姻婵戴上的那串水晶璎珞。那串水晶璎珞,索克鲁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曾拿给他看过,至于索克鲁后来有没有还给姻婵,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婵留给他的这串项链,他虽然见姻婵戴过,但充其量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饰物,并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号上,胡客情绪低落,未曾想到这个疑问,后来忙着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也无暇顾及。如今静下心来,凝视手中的项链,胡客不禁暗暗自问,姻婵为什么要把这串项链留给自己?两个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经拜了天地,姻婵没必要再在分别时给他留下什么信物。
姻婵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龄虽然比胡客小,却是刺客道毒门拥有十二年刺龄的青者。她绝不会平白无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项链给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发觉得,这串项链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想法的萌生,促使他关上了窗户,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来烛台,将项链置于烛光之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项链的吊坠是一节小巧的翡翠,约筷子粗细,指节长短,翡翠上刻了一条环状的线,使得吊坠看起来像是玉质的竹节。胡客用手指捏住竹节翡翠的两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顿时沿着那条环线分离成了两截,露出了藏在内部的细小纸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该想到的,这吊坠是竹节状的翡翠,而竹内藏物,正是刺客道独有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只是寻常传递消息,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竹筒,而姻婵这次用的,却是竹形的翡翠吊坠。
胡客急忙抽出这截细小的纸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纸卷展开后,七个字呈现在了眼前——“竹里梅花相并枝”。
胡客认得姻婵的笔迹,这七个字是姻婵亲笔所写。
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暗码。
当初在雾寒山顶,胡客曾从秦道权处得到一张暗码纸,那是胡启立留给他的。那张暗码纸上的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最终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取出了扇形鬼金叶和问天。而姻婵留给他的,从形式上看,同样是某一号当铺的暗码纸。
猛然间,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驶离汉口的火车上,姻婵曾悄悄告诉过他,她将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秘密存放在了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如今姻婵留给他一张暗码纸,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觉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这张暗码纸。他当即改变了行程,不再去御捕门探听消息,而是直奔长沙府。
有了目标,胡客顿时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栈睡一晚的,但现在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他连夜出发,骑快马直奔北京,打算在卢沟桥乘火车赶往南方,顺道完成陶成章临别前的嘱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赶到了充斥着灰暗和压抑、如行将断气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为避免被御捕门的捕者认出,胡客进行了简单的易容改装。他通过了巡警的盘查,穿过城门,再一次走入了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会馆。他找遍馆内,还寻了几个人打听,但没有吴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来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这段时间并不在安徽会馆。
寻找姻婵,是胡客心中的头等大事。吴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过多地耗时间。他火速赶到卢沟桥,买好火车票,登上了南下汉口的火车。
一路南下,到达汉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经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长沙府。
抵达长沙府时,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漆黑夜晚。十四号当铺已经关门,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来办事。
和以往一样,胡客还是选择了醉乡榭的竹字号房。
这一次胡客没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进客房,倒在了床上。
回想这几个月里好似轮回般的经历,胡客不由得感慨万千。数月之前,他离开醉乡榭,走水路至汉口,接着沿京汉铁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后蹈海东渡,去往日本东京,如今他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乡榭,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客房里。只不过离开之时,是两人同行,而归来之时,却只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婵盗出的那幅卷轴绝不简单。刺客道天层为了盗取它,先后派出四个毒门青者执行任务,日月庄视其为珍宝,不惜千里追杀姻婵,连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也想要得到,无一不说明了这幅卷轴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这幅惹出许多事端的卷轴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面的平静,必定縠纹四起。只要和这幅卷轴扯上关系,诸多是非必会朝他席卷而来。
但是他别无选择。
胡客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缓缓地入睡。为迎接明天可能到来的各种突发状况,他现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养足精神。
天亮之后,某些难以预料的事,即将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