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夏王朝的气数(6)
初春之夜寒如水。马蹄和马尾紧紧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御寒。
“毒火雀池?”芈方道,“是孟翼之攻颛顼之池吧。”
孟翼是上古西南部落的首领,曾经发起挑战中原共主颛顼的战争,那孟翼之攻颛顼之池据说就是他战败之地,后人遂用这场惊天动地的战争作为池名来加以纪念。因其池满是毒火,而且始祖神兽朱雀曾在那里出现,因此民间口顺,就叫它毒火雀池。
“没错,就是毒火雀池。”
芈方点了点头,说:“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经巴国72,过蜀国73,万水千山,远,远,难,难。”顿了顿又道:“巴国多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其民丰饶,商行至彼可获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却在南疆瘴疠丛生、魔兽横行之处,商队去那里做什么?”
有莘不破笑道:“玩儿啊。”
芈方一愣,羿令符道:“凤凰不憩无宝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宝。”
芈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芈压却饶有兴趣追问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只火雀吗?”
芈方笑道:“古老相传,不足为信。”
江离道:“芈氏先人为帝喾(kù)74的火正75,掌万国火种,光融天下,号称祝融,这名禽既然以火为名,城主怎会不知?”
芈方道:“江离世兄好学识。只是我芈氏为祝融旁支,千年递传,至于老朽,已有衰落之势。”
有莘不破道:“芈压聪明伶俐,将来一定能令芈氏振兴。”
芈方叹息道:“这孩儿生来聪明,我本来对他也抱有重望。岂知他不学好,整天流连于庖厨之间,迷恋烹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这份家业传下去,莫在他手上败亡得一干二净便足愿了。”
芈压不服,嘟起小嘴道:“什么烹饪小技?烹饪的学问大得很!”
芈方冷笑道:“什么大学问?在各位贵宾面前胡说八道,也不怕贻笑大方!”
有莘不破道:“不然。烹饪虽是小技,但若说关乎大道,却也不错。其于治国,其于天道,实有相通之处。”
芈压大喜,连连道:“就是就是。”
芈方有些不悦,说:“小儿年纪尚幼,世兄这说法若无根据,只怕难脱谄媚之嫌——让我这个连是非也还不懂得分辨的小子听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不破正色道:“城主这话说重了。我和芈压相交甚得,哪有教坏他的道理。我虽然不懂得烹调,但家师之于烹饪,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高手。我虽不学烹饪,但也听他老人家说过,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离听他这几句话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时故意粗声粗气说话,这会子说起什么天下至理,倒是头头是道。”
芈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为我这块老朽木头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当日我祖父与我师父相会于鼎俎之间,因问起治家理国之道,我师父以味为喻,说出一番道理。当时我虽不在场,但因此论甚高,祖父铭之象鼎,以训后人。故小子也常诵习。”
芈方颜色稍霁,芈压竖耳聆听。
有莘不破道:“如以天下三大类肉材而论,水居者有腥味,肉食者有臊味,草食者有膻味。然能变臭为美,就在于调味料理得宜之故。”芈压会心地点了点头,有莘不破继续道:“凡味之本,从用水开始。以酸甜苦辛咸五味,将水居、肉食、草食三材经过九沸九变加以料理,用火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调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用量存乎一心,鼎中之变化精妙微纤,虽言语不能尽言,这味道精研到了极处,暗合阴阳四时之变化,与礼乐射御之学不遑多让。”
芈方听到这里微微颔首,芈压更是连眼睛也亮起来了,这些道理无不暗合他近来烹饪时的心得,心虽得之,口不能言,被父亲用大道理压着,自己明明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来,只能乱发脾气和父亲抬杠。只听有莘不破继续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变,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浓,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苍长老突然想起,此论似曾听过,只是一时却想不起何处听来,但隐隐感到此论关系重大,忙一边思量,一边细听——“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鱼,昆仑之苹,寿木之华,南极之碧菜,云梦之青芹,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鳖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长泽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阳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鲜,菜之美,和之胜,莫过于此。”
芈压寻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
芈方心道:“此为喻体,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续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用果,箕山之东青鸟栖息之处,有甘栌,江浦之橘,云梦之柚,汉上石耳,也都是佳品。至于常山之北,投渊之上,有供天神食用的百果,那就更加难得了。”
芈压寻思:“若像这些,我所得不过十之一二。但此等宝物,却如何才能全部弄到手!”
却听有莘不破道:“但这些宝物,如何才能得到呢?必须得青龙与天马为坐骑。那么又如何能得到青龙与天马呢?那就得先得至道、穷天理,若未得至道、未穷天理,那就算是天子也无法驾驭青龙与天马。那么如何得至道、穷天理呢?大道不向外求,而贵修德自立,修德自立则家齐国治天子成,天子成则至味具。”
这番话乃是伊尹借烹调之理劝成汤修德,这时有莘不破说将出来,只听得芈压如痴如醉,芈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难闻上国至理。惭愧惭愧。”
苍长老突然心头大震:“师父?祖父?难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孙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马蹄半夜醒来。想起生来贫贱,四方流落,与哥哥相依为命,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来寻寻觅觅,只希望能给哥哥寻到一个饱暖的窝也不可得。
“为什么我不能像有穷的那个台侯那样?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样的年纪,一样是人,为什么我却要遭人白眼,受人唾弃?为什么要窝在这里挨寒受冻?”
“弟弟,别想那么多,睡吧。”不知什么时候,马尾也醒了。
“哦。”马蹄阖上了眼睛,却止不住脑中澎湃起伏的浪潮。
两个穷苦的倒霉蛋
马蹄兴冲冲对马尾说:“听说有穷商队在招人。”
马尾说:“哦。”
马蹄说:“本来有穷从来不收外人的,但听说这次是因为打强盗的时候死了好些人,所以才破例在本城增加人手。”
马尾说:“哦。”
马蹄说:“太好了,看来这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
马尾说:“哦。”
马蹄说:“他们招的只是杂夫、御者和几个匠人。御者的要求太苛刻,匠人我们做不来,我们先从杂夫干起——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的。一定!”
马尾点了点头。
苍长老坚决反对在外边招人,有莘不破却想扩大商队的规模。寿华城和三天子鄣山两场恶战,本来就损失了好些人手,虽然在寿华城曾“精挑细选”地补充了若干杂役,只是要维持原来的规模人手也不足。
“这样吧,”江离打圆场说,“入选的人我一个一个看。”
苍长老就没什么话说了。经历几件大事以后,加上羿之斯、羿令符父子对众人的感染,造成了有穷上下对这个年轻人的高度信任——尤其在四老眼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江离都比有莘不破可靠得多。
“不过,得有个人帮我。”
“谁?令符兄?”
“我想要个美女陪着……”说着,江离看了看不很情愿的雒灵。
有莘不破替雒灵解围:“她不会说话,你会闷的。”
“她不肯?”
雒灵低下了头。
“你不肯?”
有莘不破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雒灵,说:“我们一起去吧,多一个人,看得更仔细。”
“你就这么不放心她?怕我把她吃了?”
“不是啦。”有莘不破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你闲着?关于买铜车的事情,苍长老还没跟你说吗?”
马蹄在初试的时候就被拒绝了。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白痴上路。”
马蹄望了望站在不远处啃着麦饼的哥哥,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阴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对他这样的小人物,除了马尾,根本没人去注意他。
雒灵坐在七香车里,低着头,看也不看身边的江离一眼,仿佛有点害羞。
“其实,我们早就该谈谈了。”江离说,“有莘把你带回来以后我一直没怎么留意过你,但令符却说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看人一向很准的。”
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马蹄看着马尾无忧无虑地咬着麦饼。
快二十年了,这个哥哥到底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拖累了自己的远大前程的包袱?这一路走回贫民窟,他被这个问题缠绕得很烦!“难道我要为了他而一辈子吃麦饼、睡墙角、做帮闲?”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一块布币,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哥,今天我请你吃肉饼,好不好?”
“真的?”马尾眨着眼睛,见弟弟点头,高兴地说:“呵呵,呵呵,呵呵。”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千万别走开。”
马蹄转了个弯,走了两条街,买了一块肉饼和一包老鼠药。回来的时候,马尾还在那里高兴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