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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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背负着历史和社会恩情债的日本人

英语中,我们常说自己是“heirs of the ages”(历史的继承人)。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和期间严重的经济危机,这让我们对自己是一个历史继承者的话多少失去了一些自信,但这没有让我们成为一个认为是对历史负恩、背叛了历史的人。不过东方各民族对历史的态度与我们正好相反,他们总是认为自己背叛了历史,不如古人做得出色。西方人总是把这样的态度称之为祖先崇拜,其实并非如此,东方的各民族并非真正的崇拜祖先,其行为也不完全是单纯针对自己的祖先,这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仪式,以表示人们对于自己民族的历史有着巨大的恩情。不仅如此,东方人认为自己欠的恩情还包括当前,日常的与人交往也会让他们感到亏欠恩情。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的意志和行为都是基于一种感恩的理念。西方人则对于社会的恩情非常忽视,虽然他们是在社会的保护之下得到很好的照顾,无论是从降生到教育和幸福生活都是社会所给予的。正是这种差别,日本人才会认为我们的动机不纯。与美国不同,在日本,即使是品德高尚的人也不会说自己对得起任何人。日本人像其他东方民族一样,非常重视过去。因此,日本提倡“义”的概念,也就是努力让自己对得起所有人,既包括自己的祖先,也包括与自己同时代的人。

这样的差异到底对于东西方不同民族的实际生活产生了多大影响?对于这个问题的了解还是很困难的。我们得知道日本人对于历史的认识的情况,否则就难以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在战争中能够做到极致的自我牺牲精神,也难以明白日本人为什么在一些我们看来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上那么容易动怒。或许正是因为负恩的感觉才使人们容易动怒,而日本人就是这个观点的证明。因为他们肩负着历史赋予他们的巨大责任。

无论是中文还是日语,与英语中的“obligation”(义务)意思相近的词有很多。但它们并不是同义词,而其所具有的特殊含义也很难用英语翻译出来。对我们来说,这些含义是陌生的。日语中相当于“obligation”表示某人亏欠恩情的词,大大小小有很多,其中总的可以用“恩”这个词来概括。其用法可以翻译成一连串的英文,“obligation”(义务)、“loyalty”(忠诚)“kindness”(关切)、“love”(爱)等等,但这仍然有些歪曲日语的原意。如果“恩”的含义是“爱”或者“义务”,那么日本人应该可以把这个含义用在孩子身上,可是在日本人的意识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忠诚也不能完全包含“恩”的意思。日语中,不会用“恩”来表示忠诚,而是用其他词来表示,这些词与“恩”这个词有着不同的意思。虽然“恩”有不少复杂的用法,不过“承受的负担、债务、重负”的意思是共通的。比如受长辈的恩、上级的恩,如果是受同辈的恩,那么对于接受者来说会有一种不快的自卑感。因为日本人说“我受某人之恩”时,其含义就等于“我对某人负有义务”,同时会称对方为自己的“恩人”。

牢记恩情,同样可以体现出人们之间的真诚相待。比如,日本小学二年级的修身课教材中,就有一篇叫《不忘恩情》的小故事,其主旨就是真诚相待:

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名叫哈齐的小狗被一个陌生人领养了。领养哈齐的一家人对于哈齐十分疼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小狗哈齐很快茁壮成长起来。当主人早晨上班的时候,哈齐会送主人到车站;主人下班回家的时候,哈齐又会到车站迎接主人。

可是主人在不久之后去世了,哈齐或许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只是每天都会按时到车站。当电车到站的时候,哈齐就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它的主人。

一年一年过去了,岁月一直在流逝,当初的小狗哈齐如今已经衰老,十多年里已经物是人非,可是人们却仍然能够在每天的清晨或傍晚看到车站前的哈齐,或许它相信主人总会有出现的一天。[34]

这个小故事讲了小狗哈齐对主人“恩”情的态度,它把对主人的“爱”和“忠诚”融合到了一起。所以,如果说一个孝子不忘母“恩”,也就是说儿子有着对母亲的赤诚。“恩”并不仅仅指的是对母亲的爱,还包括了对母亲亏欠的一切,襁褓时母亲对自己的哺育照顾,孩提时母亲为自己的付出,成年以后母亲为他做的一切,总而言之,这是儿子对于母亲一生付出的亏欠。“恩”的本意就是“负债”,但也意味着对于恩情的回报,“恩”还包含着“爱”。我们美国人对于“爱”的理解是不被义务约束的、自由给予的一种感情,这很不同。

最大的“恩”,就是“皇恩”。对待“皇恩”最好的体现就是无限忠诚,这是“皇恩”最大的意义。当天皇施予恩情,每个人在接受这样郑重的恩情时都是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来恭敬承受的。日本人认为,他可以在这个国家安居乐业、万事称心地生活,是源于天皇所赐的恩典。纵观整个日本历史,每个时期的日本人在其一生中都有一个他生活圈内最大恩主。不同时期每个人的恩主有所不同,有时候是各地的地头[35],有时候是封建领主大名或者将军,但是现在所有日本人的最大恩主就是天皇。不过最重要的,可能并不是最高上级是谁的问题,而是在这几百年中日本人一直有着“不忘恩情”的思想。走到近代的日本则把这种思想全部集中到了天皇身上。日本人在自己熟悉的一切生活方式的习惯之上都增加了对于“皇恩”的感情。当战争正在进行的时候,在前线作战的日本士兵都收到了以天皇的名义发给部队的香烟,而这被强调为士兵领受了天皇的“皇恩”。出征之前士兵所喝的每一口酒更是天皇陛下的一种“皇恩”。日本人说,像神风队员那种近乎自杀的猛烈作战正是在报答天皇的皇恩,在太平洋某些岛屿上选择与盟军同归于尽的方式进行作战也是日本士兵报答皇恩的体现。

除了“皇恩”之外,还存在着接受了天皇之外的恩惠的情况,比如父母之恩。对于父母的感恩正是东方社会孝道观念和父母往往在关于子女事情上具有支配权的基础。日本人的说法像对待其他“恩”一样,也认为孩子是欠父母恩情的,因此就必须尽自己的努力去报恩。所以,日本的子女会尽量服从父母的要求,这与德国那种绝对的父权不同,后者是家长努力迫使子女服从自己。日本人在解释这种东方式孝道的时候非常现实。他们说,只有在自己做了父母之后才会懂得父母对自己有多大的恩情。也就是说,父母的恩情非常朴实,他们整天都在照顾和操心自己的儿女,而这样的感情父母的体会是最多的。前面我们说到的日本人对于祖先的崇拜其实大多就是限于父辈或者祖辈,这样的习俗让日本人对于照料过自己幼年的人非常重视。虽然,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他们的成长大多是在双亲照料下才长大成人,但是日本人却觉得美国人对于孝道不够重视。一位日本作者说:“美国人对于报答父母之恩的形式就是对自己的父母好,也就只有这些而已。”当然,日本的父母是不会有意让自己的孩子背上“恩”的负担的,他们认为只要精心照料自己的孩子也是在报答对自己父母的恩情。父母对孩子的义务也是“父母之恩”中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日本人对自己的老师和自己的主人也有着特殊的“恩”,因为老师和主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有着重要的帮助。这种师徒之恩或者君臣之恩,多体现在未来如果自己的老师或者主人或者他们的家庭有什么困难,那么作为学生或者臣下就必须做出什么去帮助自己的老师或者主人,答应他们的请求,对他们身后的亲属进行照顾等等。这种义务是日本人必须努力去履行的,而且不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不会有所变化,有些甚至时间越久,彼此之间感情越深。所以,接受某个人的恩情,事关重大,对于其今后的人生有着重要的影响。日本人自己会常说:“未报恩于万一”。这也代表了他们对于这种“恩”的看重。一般认为,“恩情的力量”远远大过受恩者自己的意愿。

在日本之所以能够让这样的伦理原则存在和进行,主要就是因为我们前面提到的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看成一个巨大的负恩者,因此能够形成全民族都履行这样的义务而没有怨言的局面。我们已经知道了日本人是怎样在自己生活中坚持等级制的,这种被认真遵守的等级制更加使日本人重视道德上的报恩,这其中的很多方面让西方人难以理解。

在日语中还有一个词,“爱”,很有意思,它特指上级对于下级的“爱”,以此证明上级确实是“爱”他的下属的。日语中的“爱”这个词在英语中相当于“love”。上个世纪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在向日本人翻译基督教中的“love”时,便用日语“爱”来代替,他们认为这是唯一能够表达“love”这个词的意思的。所以日语中的“爱”就成了《圣经》中上帝对人类的爱和人类对上帝的爱。但事实是,“爱”在日语只是特指上级对下级的感情。西方人觉得日本人这种“爱”其实是指上级对下级的“庇护”(Paternalism),西方人无法理解这不仅是“庇护”还包含着上下级之间的一种亲爱之情。现在的日本,严格意义上说,“爱”仍然被用于下级,不过或许是因为基督教语言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官方在努力改革传统的等级制,这个词如今也出现在了同辈之间。

报恩的思想是日本人非常认同的,但这不意味着因为有报恩而可以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在日本,受恩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日本人并不愿意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让自己背上人情债。日本人常常对“使人受恩”说“领情”,这种“热诚的帮助”最接近的英文词句就是“imposing upon another”。“imposing”在美国则被理解为强求别人的意思。在日本,“使人受恩”则只是表示送给别人一些东西或者为别人提供帮助。对日本人来说,如果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他提供帮助“使人受恩”,那将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毕竟,这将增加受恩者的“负恩感”。对他们来说,平日中只是面对近邻或在传统的等级关系中,受“恩”就已经非常麻烦了,更何况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恩情”。但是如果对方是熟人或者是与自己同辈的“使人受恩”,也会让他们感到不高兴。与其如此,他们宁愿只是选择“领情”而不卷入“恩”和恩情背后的麻烦,这就是为什么日本人对于“使人受恩”常常应之以“领情”的原因。如果大街上发生了一件重大事故,日本人常常选择不予理睬,这倒不只是由于日本人缺乏主动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觉得,除了警察之外,任何人插手都是在让受帮助的人背上欠你的恩情债。在明治政府还没有执政以前,日本有一条非常有意思的法令,其中规定:“若遇争端,所有无关者都不得进行干预。”所以,当出现了情况之时,如果你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明确职责便伸出援手去帮助当事人,将会被人们认为可能要从中获得什么好处。人们对于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的事情往往不会积极插手,而会选择非常慎重的态度,不这样,便会让受帮助者欠下帮助他的人“恩情”。日本人对于卷入“恩情”的事都表现得十分谨慎。即使是一支烟,递烟的人要是过去与他没有什么交往,也会让他感到别扭。碰到这种情况,日本人表达谢意的最礼貌回答一般是:“真过意不去”(日语是“の毒”,它原本的意思是让人为难的感情)。曾经有一个日本人给我解释了为什么要这样说:“碰到这样的事,把自己感到为难的情况直接表达出来还会更好受一些,虽然拒绝总是让人难为情。如果轻易接受了这样的帮助,而你又根本没有想过为对方做事,那么你的‘受恩’就是让人感到羞耻的。”因此只能说,“真过意不去”(の毒)。英语对于“の毒”这句话的翻译,有时是“Thank you”(谢谢。谢谢您的烟)有时是“I am sorry”(很抱歉,很遗憾),或者需要翻译成“I feel like a heel”(蒙您看得起。实在不好意思)。每个译法都没有错误,可是都不贴切。

与英语中“Thank you”说法类似的,在日语中有多个词,日本人用它们来表达自己受恩时的不安和谦虚。其中含义最为接近的就是现代很多都市大百货公司员工所说的“谢谢”(ありがとら),它的本意是“这太难得了”(Oh,this difficult thing)。这句话是在表示,顾客能够前来购物,对于商店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支持和给予商店的恩惠。这是一种恭维,当日本人接受别人送的礼物或其他表示感谢的场合中也会使用这个词。还有几种同样表示感谢的词句,与“の毒”(真过意不去)有些类似,在表达感谢的同时还表示出了受恩时的为难心情。比如小店主会经常说“すみません”。其(すみません)本意是:“这如何使得?”也就是:“我接受了您的恩情。但我却永远无法偿还您,因此非常遗憾。”英语中把这个词译成“Thank you”(谢谢)或者“I'm grateful”(十分感激)或者“I'm sorry”(对不起)、“I apologize”(很抱歉)。这个词最适合使用的场合比如一阵风把你的帽子吹走了,而别人帮你拣了回来。当你在接受别人帮你捡回的帽子时,你应该表示自己内心的不安:他与我素不相识却对我施恩,我可能永远不能报答这次恩情,因此内心感到愧疚。所以只有向他道歉,才会更为合理一些。“すみません”(这如何使得)也许就是日语中最普通的道谢用语,表示我的确接受了他的恩惠,但我不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只是萍水相逢而无法回报他。

日本人还有一个表示自己负恩心情的词,那就是“かたけない”(诚惶诚恐)。这个词的汉字写法是“辱ない”“忝ない”[36],有“受惊”和“感激”两个意思。日语辞典对这个词的解释是:在接受到特别的恩惠时让你感到羞愧和吃惊,因为你觉得自己本来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恩惠。这个词可以明确表示当你受到超出想象的恩惠时那种羞愧的心情。日本人对于羞愧(耻)是非常敏感的,这一点我们会在下一章讲到。如今日本的一些老派店员还会在向顾客道谢时用“かたじけない”(诚惶诚恐),顾客如果想要赊账时也会说“かたじけない”。明治时期之前的日本小说中,这个词是可以经常见到的。比如一个身份卑微的姑娘被领主看中而欲立为妾时,她就要向领主说“かたじけない”(诚惶诚恐),其含义就是:“我配不上获得这样的恩宠,对您的抬举感到羞愧,让我受宠若惊。”同样,因违犯决斗的禁令而被赦免的武士,也会说“かたじけない”,意思是:“我获得这样的大恩,感到羞愧。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只能向您表示最大的谢意。”

我们可以从这一系列的例子中看到“恩”的力量,这要比我们看到的一些概括或总结都要直观。日本的人们在自己受恩时总是有一些矛盾心情。一方面是因为传统的关系,每个日本人都会全力以赴地寻求报恩。另一方面,总是欠恩的感觉又会让他们感到内疚,因而很容易出现反感。类似这种反感,日本最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在他的著名小说《哥儿》中进行了生动的描述。

小说中的主人公哥儿从小是在东京长大的,后来到一个小镇作教员,但他不久就觉得自己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有其中一位年轻教师和他关系不错,他称这位新朋友为“豪猪”。一天,他们两人在一起,而“豪猪”花费了一钱五厘(约为0.2美分)请他喝了一杯冰水。可是不久,另一位教师对哥儿说,“豪猪”背后讲他的坏话,哥儿把这搬弄是非的话当真了,于是立刻想到了豪猪曾经请他喝过冰水的恩惠。

虽然这只是一杯冰水,但若是接受这种表里不一的人的恩情,让我很没面子。一钱五厘也是恩惠,如果我可以接受这种骗子的恩情,那么即使我死了也不会安心。……我默不做声,那就是在说我尊重他,看得起他的人品,可他是一个骗子!本来我可以自己付钱,他为什么要抢着去付,搞得我现在心里别扭得很,这种别扭怎么用金钱衡量?就算我没权也没钱,可我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有自己的独立人格。难道要我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接受别人的恩情?就算是一百万元的回敬我也必须去偿还。

“豪猪为我破费了一钱五厘,但我却觉得要还他一百万。”[37]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一钱五厘的钱丢到了豪猪的桌子上。因为,不管以后如何,没有算清这杯冰水的恩情,两个人之间的其他问题也无法处理,豪猪是不是在背后讲过他的坏话,都要先把之前的哪怕一杯冰水的恩情这个小问题首先解决掉才能进一步确认。或许他们还会打起来,但所有一切都要先把恩情了结完之后才能进行,因为这已经不再是朋友之间的恩情了。

在意这些毫无关系的小事,又这样容易就被无伤大雅的小事刺激,如果是在美国,恐怕只有一些带着流氓习气的青少年的犯罪记录或某些精神病患者的病历中才可能有相似的案例。在日本,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精神却是一种美德。可能有些日本人觉得像哥儿这样极端的例子,在整个日本人中也不会有很多,这种说法最多只是论明日本人中也有一些比较马虎的人而已。一些日本评论家在评论“哥儿”这个人物时,认为他是“一个生性耿直,像水晶一样纯粹,能够为了正义而战斗到底的人”。其实,夏目漱石自己曾说,“哥儿”就是自己的化身,这一点也被很多评论家承认。这部小说描绘了一个受人恩惠的人应该把自己的报恩还恩看成具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一种高尚美德,只有有这样的想法,并且能够这样去行动,才不会成为一个永远背负着人情债而痛苦的人。他只会接受自己“看得起的人”的恩情,而不会接受人品低劣的人的施惠。在愤怒中,哥儿还把豪猪对自己的恩情和养育自己多年的老奶妈对自己的恩情作了比较。哥儿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关系并不好,这位老奶妈觉得家里人都不看重哥儿,因此对他十分溺爱,常常私下给他一些糖果、彩色铅笔等小礼物,甚至有一次还一下子给了哥儿三块钱。“她始终都十分关爱我,这让我感到内疚。”在老奶妈给他三块钱的时候,这让他感到“耻辱”,于是把这三块钱当做借款而收下来。可是在这件事过去了几年之后,他仍然没有把这钱还掉。是什么原因没还钱呢?哥儿因为“豪猪”这件事而想到了这份恩惠,他对自己说道:“因为我把她对我的恩惠看成属于我自己的一部分了。”哥儿这份独白对我们了解日本人怎样看待恩情很有帮助。换句话来说,当这个“恩人”是自己人,也就是在自己的等级世界中占有一定地位的人,或者是一些如碰到风刮落帽子帮人拣起之类的这种自己也会做的事,或者“恩人”是一个对我崇敬的人,这样的恩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不符合上述条件的,那么“恩情”只会让“受恩”的人感到难堪和痛苦。即使只是一点小小的恩惠,也是一种严肃的“恩情债”,不能因为恩情小就毫不在意,这才是一个正确的态度。

所有日本人都懂得,不管是什么情况,如果恩情过重可能会很麻烦。最近一本杂志中有一个十分有代表性的例子。这是《东京精神分析杂志》“答询专栏”里的一个案例,这个专栏有些像美国杂志上的“失恋者信箱”之类。下面的一条完全日本特色的答询是回答一位上了年纪的日本男性的来信,他的问题是:

我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的老伴在16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因为考虑到儿女,所以我并没有再娶。我的孩子们也认为我的这个决定是一种美德。后来孩子们都成了家,而我也在八年前搬到了离原来的家有两、三条街的另外一幢房子里。我想说的事也是在我搬家之后发生的。三年前,我和一个夜度娘(她曾经被卖到酒吧当过妓女)发生了关系,在知道了她的身世之后,我非常同情她,因此花钱,为她赎了身,并把她带回了家。我教她很多礼节仪法,让她住在我家作佣人。她是一个有很强责任感的姑娘,生活中也非常节俭。可是,我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却都因为这件事而看不起我,我在他们眼里简直成了外人。当然,我不会责怪他们,因为确实是我犯了错。

这位姑娘的父母好像并不清楚他们女儿的经历。他们给我寄来了一封信,希望让他们的女儿回家,毕竟她也到了婚嫁的年龄。于是我和她的父母见了面,把情况跟他们说明了,虽然她的父母非常贫穷,却不是贪财图利的人。他们同意让女儿继续留在我这里,权当没有这个女儿。而那位姑娘也是愿意守在我身边陪伴我到去世的。可是,我们之间的年龄就像父女一样,在一起并不合适。我的儿女们却觉得这位姑娘是为了我的财产。

我已经生病多年,可能不会活很久,最多也就一二年吧。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很想得到您的指教。还有一点,我必须说明,虽然这位姑娘曾经沦落风尘,可这全是因为生活所迫。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非常纯洁,品质高尚,而她的父母也并非贪图钱财的人。

对这一问题进行解答的医生认为,这是一个老人把对子女的恩情看得过重的明显例子。他说:

你所遇到的困惑是非常常见的事。

首先,在解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下,从你的来信看,你似乎希望我可以给你一个你希望的答案,这让我觉得有些难堪。当然,我对你为子女做出牺牲而一直坚持独身生活非常理解和尊重。不过,你似乎是想以这一点而让子女们对你感恩戴德,并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对于这个动机,我是不能认同的。当然,我没有指责你是个狡猾的人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意志非常薄弱。倘若你需要女人,那你应该跟自己的子女们讲清楚,自己一定要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希望让孩子们为你长期独身生活感到他们亏欠你的恩情。如果你总是在强调你对他们做出牺牲的恩情,他们当然会有些反感。其实,每个人的情欲都不会因为人为的抑制而消失,你也不是例外。不过,人应该在与情欲的战斗中获得胜利。你的儿女们只是希望你能够战胜情欲,这才是他们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但现在,他们或许失望了,虽然他们的反对是自私的,但是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已经结婚成家,能够满足自己性欲上的需求,却不顾父亲的需要。或许这就是你的想法,但是子女们的想法(他们希望你战胜情欲),你却未必想到。两种不同的想法是无法达成共识的。

至于你说的姑娘和姑娘的父母都是非常善良的人,那只不过是你这样想。所有人都懂得,善恶是由环境、条件决定的。你不能说他们现在没有追求好处,就认定他们是“善良”的。请问有哪个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身体不是很好的老头做小老婆?这太让人生疑了。若是他们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给人为妾,那肯定是觊觎得到一些好处,而你却觉得不是那样,我告诉你,这是你的幻想。

所以你的儿女们担心这位姑娘的父母在打你财产的主意,我觉得非常正常。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这位姑娘还很年轻,可能不会动这个念头,可是她的父母谁能保证呢?

在你面前有两种选择:

第一,让自己成为一个“完人”,没有任何私欲,彻底断绝与那位姑娘的关系。不过这条路,你可能做不到,因为你的感情不愿意这么做。

第二,重新让自己成为一个凡人,不要矫揉造作,把你儿女们心目中那种对父亲的理想形象毁掉,让他们没有这个幻觉。

另外你应该尽快立一份关于你的财产的遗嘱,清楚地写明白哪些分给那位姑娘,哪些分给你的儿女们。

最后,我想说,不要忘记你已经是一位老人,但我却从你的笔迹中感受到一种孩子气。或许你觉得自己是理性的,可事实上往往是在感情用事。你说自己让这位姑娘脱离苦海,可内心的深处却想让她代替你儿女的母亲。孩子们不能没有母亲,所以我建议你选择后一种。

这封解答老者问题的信中有很多日本人特殊的关于“恩”的理解。如果一个人让别人(包括自己的子女)感受“重恩”,那么他就得让自己有所牺牲。而且,不论他对儿女有多大的恩惠和牺牲,将来都不应该拿此作为自己的筹码而利用它让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变得合理。这样想的人是错的。所以孩子们不满于父亲的行为时是“很自然的”。因为父亲没有做到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初衷,这让孩子们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如果一个父亲想,当初是我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抚养成人,现在他们成家了,当然要对我进行特别的照顾,那么这个父亲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孩子们不仅不会像父亲那样想,反而会认为父亲的初衷还未完成,因此会反对父亲。

同样的事情,美国人的看法是与日本人完全不同的。我们觉得,如果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历尽艰辛把儿女们抚养成人,做出了巨大的牺牲,那么他的晚年就应该得到孩子们的感激,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觉得孩子们反对父亲是一件“很自然的”的事。现在让我们把这件事用经济关系对比一下,这样可以让我们用日本人的角度分析一下日本人的处事方式。如果一个父亲把自己的钱正式借给了孩子,并要求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本息偿还,那么,我们非常有可能对这位父亲说:“他们反对你是很自然的。”从类似的角度上,我们就可以理解,日本人为什么会在接受别人的烟卷之后,不是直接说“谢谢”,而是说“惭愧”。我们也能够体会一下,日本人为什么很讨厌人们在说某人对某人施恩。至少,我们也能够明白了为什么“哥儿”会把一杯冰水的小恩惠看得非常重大。不过,我们美国人是不会对这样的事情用一种如同经济标准进行衡量的,诸如,在冷饮店中的偶然请客,或者父亲必须把对早年丧母的孩子们的长期自我牺牲坚持到底,或者像“哈齐”一样忠诚的小狗之类,我们不会觉得这是一件事关重大的事情。可是日本人却不是这样认为和这样实践的。与我们重视爱、关怀、慷慨、仁慈的价值越是无条件越可贵的看法不同,日本人会附上条件,如果接受他们所认为的“有条件的恩惠”,那就成为一位欠恩者,就像日本谚语说的:“能够慷慨的人,才能够受人之恩。”[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