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才的苦恼(3)
“我为我自己以及威廉感谢您,真是太感激您了,我的儿子威廉在哪儿?就跟前几年一样,威廉你老是手拿灯笼在前面走,从黑暗漫长的走廊穿过。哈哈,我虽说已经八十七岁了,什么事都没忘啊,‘我请求仁慈的主,让我永葆记忆的鲜活。’雷德罗先生,画像中的那位聪明的绅士是位非常好的祷告者,他的脖子上围着一圈环状毛,胡子又尖又翘,嵌板上左数第二幅就是那张画像,就在我们伟大的交谊厅中。就在画像前面,我们十个绅士交换意见,‘主啊!请求您让我记起所有的东西吧!’先生,我有一颗诚实而虔诚的心,阿门!阿门!”
他们就这样走了,而且关上了厚重的门,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然而雷鸣般的声响还是通过大门发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不到震动的声音。门被完全关上之后,房间的昏暗愈加浓重。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这时,挂在墙上的那个从来都很健康的冬青树枯萎了,连树枝都枯死了,散落在地上。
他背后那昏暗的阴影越来越沉重,渐渐地集中到一起,看上去更加阴郁。整个过程似乎一点都不真实,极为虚幻,用人类的感官没法臆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他自己那可怕的投影出现在了眼前。
这个鬼影的双手和阴郁脸庞都是铅灰色的,苍白、冷酷而毫无血色,跟死人一样。他头上夹杂着白发,衣服暗淡无色,而眼睛异常明亮。他出现时毫无声息,脸上带着能够吓死人的表情。当男子在炉火前反复思考、将手臂靠到椅子扶手上沉思的时候,鬼影也靠到了椅背上,并一点点向他的上头靠拢,恐怖的脸庞看着男子所看之处,鬼影的表情跟男子一模一样。
这个徘徊不定的鬼影,正是被鬼上身的男子的伙伴啊!
有时候,鬼影看男子的时间显然要多于男子注意鬼影的时间。圣诞节欢乐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他好像在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思考,不但是他,鬼影同样也在听音乐呢。
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然而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又过来了。”男子说道。
“又过来了。”鬼影道。
“在火焰里我能看到你,”被附身的男子说,“在风中我能看到你,在死寂宁静的夜里你出现在我心里,就是在音乐中,也能听到你。”
鬼影的头动了一下表示赞同。
“你怎么又来了?是给我添堵是吗?”
“是你召唤我来的。”鬼影答道。
“不!没有人邀请你,你不被任何人欢迎!”化学家喊道。
“你们不欢迎我又能怎样,重要的是我已经在这儿了,这才是重点。”
到目前为止,如果说能用“脸”这个字来形容椅子后面那恐怖的面部轮廓的话,那么在鬼影和男子一起看着火炉的时候,有两面影像出现在明亮的火焰中,可是他们都刻意避开直视对方。忽然间,被鬼附身的男子把脸转向鬼影,死死地盯着他,在那瞬间,鬼影也迅速闪动,从面前的椅子穿过,直勾勾地看着男子。
人世间的男子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死亡影像互相凝视着。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里,在这么一座孤独、空洞而遥远的古旧建筑之中,可怕的影像凝视着年轻男子。外面狂风呼啸,似乎正在向一个神秘的终点驶去。起点是未知,终点是未知,自从世界诞生时起,这个谜底就无人知晓。在亘古的世界中,难以计数的星星在闪闪发光,在那儿,世界那巨大的身躯却渺小如蜉蝣,已经存活了几亿年的宇宙,还处在婴儿期呢。
“看着我!我似乎就是他,”鬼影说道,“因为我们的童年都可怜悲惨,我们都饱尝过白眼的滋味,我们始终在努力,苦难却没有尽头,直到在崩塌的矿坑之中,人生的智慧被我领悟到,才结束了那种痛苦。那时我就是凭借这双筋疲力尽的脚,艰难地从矿坑中爬出升天。”
“我也是如此。”化学家答道。
“对于爱的存在,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否定,”鬼影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可是我却从没有体验过父母之爱。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回我来到父亲的住处,彼此就像陌生人;而母亲对我似乎也没什么感情。父母对我的责任和关爱来得很迟去得很快,好听点说,他们把充分的自由给了我,难听点说,他们如放羊一样养着我。他们要是充分尽责,那就是我的福分;他们若是偷懒,我也无可奈何。”
“不完全是这样!”雷德罗先生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还有下文呢,”鬼影说,“我还有个妹妹。”
“曾经我也有个妹妹。”被鬼上身的男子喃喃说着,把头靠到手上。这时带着一脸邪恶笑容的鬼影一点点向椅子靠近,把双手交叠放到椅背上支撑自己的下巴,鬼影看着男子的脸庞,眼神中带着疑问,也有激动的火焰,他接着说:
“我对妹妹的感情,是我唯一能体会到的对家的感觉,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善良,又那么年轻!那时我独自支撑着贫穷的家,她来到我那窘迫的屋子,陋室也变得可爱起来。在我灰暗的人生之中,她就像一盏明灯高悬,她指引着我前进的步伐。”
“现在,在音乐中我能听到她,在风中能看到她,在死寂宁静的夜里她盘旋于我的脑海,在火焰中也有她的存在。”被鬼上身的男子回应道。
“他对她是否曾有过真挚的爱?”对于男子沉思中似梦似幻的语调,鬼影如此回应道,“我觉得他曾经爱过她,或者说我确定他必然爱过她。在她那充满浅薄悲伤的被割裂的内心之中,她好像只有比较少的爱,让人不觉得神秘,更不觉得阴郁!”
“我要牢牢关紧那段回忆!”化学家挥舞着拳头说,“让这件事从我脑海中消失吧!”
鬼影没有眨动一下他那冷酷的眼睛,依旧盯着男子继续说道:
“我的人生中偷偷溜进了一个梦,就跟她一样。”
“我的人生中也有她的幻影。”雷德罗先生说。
“关爱在我的心中燃起,就好像她的爱一样,这种感情哪怕性格低劣如我,我也会珍惜。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用乞求或承诺的方式把她留在我的命运之中,我怎么这么可怜!她是我的挚爱,现在依旧如此。我这一辈子都在不懈地拼搏、奋斗,努力向上攀爬,只差那么一点点,天堂顶端就在眼前了,这是个多么艰辛的过程啊!在我无法工作的那段最后的时光中,可爱的妹妹始终伴随着我,直到生命之火再也无法燃起,当时炉子里的火焰也已经冷却了,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未来一片灰暗!”鬼影又说道。
“直到如今,这么多年来,在音乐中我能听到他们,在风中能看到他们,在死寂宁静的夜里他们会闯入我的脑海,”他喃喃自语道,“在火焰里也有他们的存在。”
“在未来的人生里她或许是我唯一的光芒,我能够想象。我还能想象好友妻子的那种困苦日子也要纠缠我的妹妹,可是那个男子还能继承家产,而我却一无所有。然而那朴实的年代、辉煌的人生际遇以及纯真的幸福我依旧能够想象,它们会如丝线般把我和孩子们紧紧联系到一起,似乎,有闪闪发光的皇冠戴在了我们的头上。”鬼影说。
“为什么这些事我注定了要回想呢,想象不过是迷幻罢了!”被鬼上身的男子说。
“什么不是迷幻呢?”鬼影用平板呆滞的语调附和道,注视着男子的眼神空洞苍茫,“在我那跟朋友一样的妻子面前,我毫无自信,我对人生的奋斗和希望,以及我的全部都被她影响,可是最后她却走向他,完全拆毁了我那脆弱世界的根基。而我那愉悦、无私而可爱的妹妹看着我一点点站起来,当我耗干自己的活力时,我曾经的欲望也有了回报,之后……”
“她去世了,”男子突然说道,“死时快乐平和,一切都很安详,哥哥是她唯一的牵挂。”
鬼影看着男子,沉默不语。
“这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啊!”被鬼上身的男子停顿片刻后说,“的确,都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些回忆还如此清晰。孩子气的感情比任何回忆都来得流于幻想而又漫无目的,那是种长久不息的情感,使怜惜之情充溢我心,如同父亲对待儿子或哥哥看待弟弟那样的疼惜。我有时也在想,她在爱上他的时候,对我的感情还是一样的吗?虽然我觉得严重的改变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现在都没有意义了!挚爱之人用背叛和伤害留给自己的伤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这种失落感和烦闷的滋味会如影随形,伤痛之感较之想象更为真实。”
“所以,一份懊悔和悲伤总潜伏在我的内心,我总是在折磨自己。对我而言,回忆就是诅咒。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这个家伙总是喜欢嘲弄别人!”化学家突然跳起,愤怒地向另一个自己攻击,“我的耳边为什么总有谁在辱骂我的声音!”
“你给我冷静些!”鬼影恐怖地大叫道,“将你的手搁在我身上,之后去死啊!”
化学家在中间停滞不动了,好像鬼影的话麻痹了他一样,就盯着他看,鬼影从他身上一点点地滑出,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似乎在警告,一抹诡异的微笑从那张可怕的脸上飘过,一种黑暗势力的胜利表情不经意间溢出。
“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鬼影始终重复这句话,“要是能将悔恨和伤痛一并忘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的灵魂是邪恶的,”被鬼上身的雷德罗说道,声音颤抖而低沉,“我的心情阴郁烦闷,因为总有低语声在我耳边响起。”
“那声音来自你的内心。”鬼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