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两个重叠的冬天
1 诗人A
A说,他与阿黛之间只差一句话。
A又说,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阿黛了,反而让她错过去了?
最后,A又说,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我们必须恋爱。
最初两次遇见诗人A都是在冬天,穿过季节交错的时间遂道,那种弥漫在我们四周的像雾一样的白色哈气仍时时出现,即使在这种炎热的衣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曲线的夏天,我仍能看到那团迷雾似白色哈气,它时时从我们口中吐出,像云朵,如棉絮,四处飘散。
“人有的时候就像鸟一样,即使大雪把一切都掩埋了,可他们还是要不停寻找。”诗人A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我知道我的回忆只能是众多絮片中的一两朵,我将以旋转的姿态捕捉它们,它们只可能在某一瞬间与我相遇,而大片流淌着的过去还在流淌着,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去了哪里。
在我对诗人A的回想中,那团白色雾气已成为他恒定不变的背景,就像数学里的一个恒定参数,就像物理里的一个固定不变的参照物,只要有诗人A出现,那些变幻不定的白色哈气以及伴随着那些气体倾吐出来的语言片断,便像拆散了的书页那样四处飘飞。
关于我记忆中的两个重叠的冬天与两个重叠的城市有关,它们一个是济南,另一个是呼和浩特。我是一个没有太多地理概念的人,以前这两个城市与我毫无关系,在家族里我甚至找不出一个亲戚(哪怕是远亲)跟这两个北方城市有着一丝半点的联系,在与诗人A见面之前,我从未留意过它们的地理位置,虽然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后,每天都有天气预报节目,在那个节目里,全国的主要城市一目了然,但我总是把上述两个城市漏过去,而看到其它城市。
我总是那么神情恍惚地漏过去一些事情,我看到的世界既清晰而又模糊,清晰的是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模糊的是现实现世的存在。这也许就是我把那两个每天都在眼前晃动的城市忽略过去原因吧。
这两个城市后来成为我格外留意的对象,我总是在关心它们天气状况如何,下没下雪,刮没刮风,温度如何,总之没完没了地操着心。但是对于这两个城市印象在我脑海里却总是重叠的,一样的寒冷,有米粒一样夹杂在风中的雪的硬颗粒,冰雾一样随风飘散,遇到人露在外面的手和脸,立刻就融化了。
2 湖
湖里已经没有鱼了,可还是有人坐在湖边垂钩,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戴着毛绒绒的耳套,棉手套厚厚的,一直盖到小臂,看上去就像假肢。湖面上结着一层冰,但看上去不是很硬,因为冰面上有着无数裂纹。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一个好天气,太阳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颜色发黄,边缘不很清晰,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它照在脸上、手上暖洋洋的热量。
我们在湖边的一个歪向一边的座椅上坐下来。那张椅子不是正对着湖,也不是背对着湖,是有些侧过来的样子,这样,从我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诗人A的侧影,他是一个长着大鼻子的男人,他说话的时候需要不断地抽烟才能保持最佳状态,在烟雾里我看到了他所描述的女人阿黛。
阿黛曾经披着一头柔软的黑色长发走进诗人A的视野,阿黛的骨骼出奇地小,头发像流苏那样参差不齐地一直垂到臀部,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怪异而又复古的服装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走错时空的精灵。
阿黛当时在工艺美术学校主修装潢设计。在A对阿黛的叙述中,使用了许多不确定的字眼儿,比如说“假如……”、“要是……”之类,诗人A告诉我说,阿黛的学校里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他们学校在郊区,往返一趟要花去A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去一趟只是为了在阿黛她们宿舍坐一坐,阿黛她们都很忙,不仅忙上课,还要忙着凭本事挣一点钱。
心情好的时候,阿黛也约A一起到湖边去散步,那年冬天特别漫长,一直到放寒假前他们似乎每天都在那个湖边转悠。阿黛穿一件宝蓝色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的羽绒服,白色帆布裤,脚上那双雪地鞋也是白色的,站在空旷的湖边,她像一块银亮的玻璃那么耀眼。她的长发总是被风吹得像麦浪那样浮动,有时缠绕在她的腰上,有时覆盖在她的脸上。
A那时候对阿黛简直着了迷。A的女朋友草草并不知道发生在另一所学校湖边的那些事情。A从周一到周五,一直跟草草呆在一块,草草对他好,他对草草也不错,可是一到了周未他的腿就好像不长他身上了,他必须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当然他不能拔腿就跑,他得好好地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时候他是去了母亲的同学家,有时候,他是去了姑妈或者叔叔家,草草从不怀疑A编的这些理由,A说什么,草草就信什么(这只是A当时的想法,实际情况未必真是这样)。
草草深藏在白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令人看不太清楚她。
草草长得很瘦,双颊微微有些凹陷,头发稀少,像草。当草草垂着那么几绺粘在一起的像干草一样的头发走进诗人A的视线,A无法想像草草会在他未来生活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3 关于诗人A与我、草草、阿黛等人构成的几何图形
与草草有关的记忆似乎全部集中在夏天,草草是青草茂盛的夏天,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而阿黛却永远停留在冬天的最深处,她是站在云端外的一个精灵,是一团白色火焰,是苍白湖面上的一点蔚蓝,她从没有固定的形状和颜色,她在A的记忆当中生存与呼吸,是遥不可及的美。而草草却是他掌心里的姑娘,草草是那么柔顺可人(但她骨子里的内核却很坚硬,这是A后来才知道的),你几乎不用为她伤什么脑筋,她平平顺顺,会把一切都打理妥贴。
诗人A至今无法判定草草对A与阿黛之间的关系到底知道多少。
A说,这是一道深奥难解的难题。
A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众多天书一样的数学公式,它们先是写在黑板上,用那种很硬的白粉笔吱吱扭扭地写上去,粉笔与黑板磨擦的时候,时不时会发出一声出人意料的尖叫,“叽……”,那声音刺耳至极,那些数学公式被一只干瘦的手写上去,白色粉末扑簌簌地飞落下来,雪片一样地进入我们的眼睛。
我坐在一间墙壁上写满数学公式的教室里,我听到A在我耳边不停地说:难题,难题,难题……在那个梦里我收到一份奇难无比的数学考卷,而坐在我前后左右座位上和我一起答这份考卷的竟是一群诗人。
他们肯定在考卷上写满奇怪的诗。
后来我明白这份难题的真正含义:关于诗人A与我、草草、阿黛等人构成的几何图形。当然在这个时间段里我还不应该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我的出现要等到十年以后。让我们调整好时间的指针,重新进入前面的故事。
和草草关在闷热的蚊帐里做爱一度曾使诗人A对男女这件事产生了恐惧心里,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就会大汗淋漓,口渴得要命,忍不住想喝水,这种种生理反应都与草草有关。
草草那张吊在半空中的蚊帐颜色怪异,A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蚊帐,那是一种像血痂干了以后留下的颜色,颜色深红而又略带豆沙色,它飘在空中使人想到某种带血的旗帜,这种血腥的味道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像一束能够穿透一切的锐利无比的光,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A说,草草的处女之夜让他感觉惊恐万状,那一夜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圈套(或者说光环),A就像孙悟空从此戴上了再也无法脱掉的紧箍咒,他走到哪儿,那个无形的草草就跟他到哪儿,甚至到后来A跟阿黛在一起唯一的一次缠绵,草草那双忧怨的大眼睛忽然从床底下冒了出来。
4 一个颜色浅淡的下午
草草在A生命最荒凉的阶段抢先占领了A,同时,草草也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此生跟定了这男人,生生死死,战斗到底。爱情是不能够被当成一项事业来做的。
一个人一旦陷入了一个以爱为生、为爱而活的境地,那么,他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终日生活在狭小的天地里,变得敏感、疯狂、偏执、认死理,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和血腥味道。
草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那一天,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草草的宿舍窗帘紧闭,草草约了A,让他下午三点到她宿舍,她说有事要跟他说。
事情总是这么重叠矛盾着,说实在的那天A已经另有打算了,那天是周未,A打算到工艺美术学校去看阿黛。他没跟阿黛事先约好,没给她打电话,也没写信,他打算给她来个突然袭击,看看她的反应。
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快速发展。
下午发现二楼窗户底下空无一人,草地上的青草在夏季的两场大雨过后疯长起来,就像眼前这个叫草草的姑娘隐藏在心中炽烈而又纯洁的欲望。
下午三点,按照A原来的计划,他应该坐在阿黛宿舍的床沿上,而他现在却坐在这里——坐在草草下铺的床沿上。草草的床在上铺,看不见床上的内容,因为她挂了密不透风的蚊帐。有一个细节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当时不知为何诗人A根本就没注意到蚊帐的颜色,只把它当成是一挂普通的蚊帐。A坐在蚊帐下边,侃侃而谈(主要是谈文学、诗歌还有艺术),有风吹过来的时候,那蚊帐的下摆轻轻拂动,如小手一般抚摸着A的头发(A仍不知道滞留在这里的危险性),A那天原本以为还有机会抽身离去,所以他从容不迫,谈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的思路甚至滑到另一个女孩身上去,她穿着奇怪的衣服,她的头发像火苗一样一簇一簇在黑暗中浮动。
草草穿着条浅色的(与窗帘颜色相似)A宇形连衣裙,下摆是直筒形的,裁剪异常简洁,几乎没有一个褶,身体的曲线从浅色的衣裙下面隐隐地透出来,特别是小腹两旁的盆骨处顶出两个小拳似的东西(那东西使A有些吃惊和着迷),渐渐地,A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身体两旁的那两个可爱的小拳头,他想女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在这个下午A与草草初次接吻的时候,A的手就放在她身体的侧面,他触碰到了那个凸起的小拳头。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接吻过后,草草淡淡地、装做不经意似地说。
A离开那间女生宿舍的时候,天空正泛起一种A从未见过的神秘的红色,天气闷热,A头昏脑涨地走在通往饭堂的路上,努力回忆着下午这一切是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吻了她;
为什么要吻她;
他爱她吗?
还是……
她爱他?
到底是谁爱谁?
种种简单问题就像一条条并不相交的平行线,它们朝着各自的方向伸展而去,毫无逻辑,充满了种种不可能性。A的思维忽然混乱起来,他想,怎么短短的一个下午,事情就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狂奔而去,这是否真是他的本意,还是一时冲动,把事情整个地给弄糟了?
5 事情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狂奔而去
诗人A想像着此时此刻他应该与阿黛在充满青草味道的湖边散步,而不是拿着一个空碗走在通往拥挤嘈杂的饭堂的路上。湖边很安静,太阳就要落下去了,青草味儿愈加浓烈。在诗人A扭脸那一瞬间,他看见阿黛的头上长满青草,那种浓重的青草味儿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他愣在那里,为证实他那奇妙的发现,他吻了她的头发。她扭过脸来,用惊讶的眼睛看着他。他的一只手仍插在她的头发里,插得很深。
他是怎么吻的她,他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站在窗帘下,衣服的颜色与窗帘相近,就这些,别的情节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草草和那块窗帘相重叠,她把胳膊平举在半空中,然后伸向他、缠绕住他,这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而离奇,让人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A坐在饭堂某一排白色长条桌的尽头,头顶上有一个叶片巨大的吊扇正在气喘吁吁地忙碌着。A抬眼环顾四周,他发现草草并没有来学生食堂吃饭,A忽然怀疑起刚才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草草”、“接吻”、“宿舍没人”……他满脑袋跳动的都是这些字眼儿。
A无法摆脱那种犯罪的念头:他居然心里想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吻了另一个女人……
他要摆脱草草,摆脱下午发生的那件事,他想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A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抽闷烟,一支连着一支,也不知抽了多少。后来A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绝草草。
一旦“拒绝草草”的念头从A脑海里冒出来,A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了底牌,拒绝了她,就等于切断了心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矛盾自责的根源。他轻快地吐出一口烟,开始对夜晚无聊的生活早做打算。
诗人A一个鲤打挺从床上蹿起,他以为自已什么都忘了,晃晃脑袋,里面还真像被清空了的垃圾站,那些互相打架的念头统统被清理出去了。他掐灭手中的最后一个烟头,听到隔壁房间吵吵嚷嚷正在争论着什么。A迈大步蹿到另一房间,听到他们正在聊诗,A心中大喜,于是扯开大嗓门与人争论起来,心中有个声音直喊: “痛快!痛快!”
房间里的十来个人形成了三个强大阵营,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嘴巴快速地一张一合,声音渐渐混在一起,己经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隔着时空的阻隔我听到一片春天里蛙鸣的声音,它们此起彼伏,声音像是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有着轻微的共振时所发出来的嗡嗡声。
这种声音突然被一个人的进入给打断了,此人手中拿着一沓用小黄纸印成的电影票,正一张一张往在场的每一个人手里塞。
那些小黄电影票就像一群失控的蝴蝶,改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在争,有人在抢,有人在交换。诗人A的思维却并没有跳过来,他还处于刚才争论的兴奋中,张大嘴直着脖子还想与人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屋子烟雾。
A发现自己手里也有一张小黄纸。
A还没争够,可是他们都走远了。
A好像一脚踏空,他站在台阶上,四处望望,不知道该去哪儿。
宿舍里空无一人,A平躺在床上,用深蓝色的毛巾被盖住脸。他把自己按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许动。可是,手脚虽静下来,脑子却静不下来,刚才那一大片蛙鸣声被放大了若干倍搬到这间屋子里,叽叽哇哇响成一片。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
这时候,草草下午那句不咸不淡的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A想了好久,想这句话的意思。他想他不能太无耻太直接了当了,可这句话怎么想怎么都是直接了当的表白。这真让人发疯。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回来了。
这天夜里,诗人A感到自己像小偷似的溜进了一间看起来空荡无人的宿舍。这一切像梦游一样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腿好像长到了别人身上,他一边制止自已一边朝着那个方向走,而且走得飞快。他是那样熟练地抄近路穿过那片花草并不算很茂盛的小花园,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种味道,这好像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花散发出来的味道,A接连跳过两道栏杆身体像一只会跳的豹子一样轻快。
梦游的镜头是晃动不安的,摄入的镜头角度极刁。
A走进一个黑暗幽深的楼门洞,楼道里很黑,所有灯都坏了(或者没开),但A并未觉得行走困难,他灵巧在楼道里穿行,并且熟门熟路地绕过那些有可能挡住他去路的障碍物。头顶上晾满了衣服,黑森森的像从屋顶倒挂下来的森林。A快速向前移动的时候,那片倒挂的黑森林飞速向后掠去,如同人在列车上的感觉。有一条女人的白绸衬裤阴险地等在前面,她叉开双腿被吊在空中,经过她的时候从正好有一滴水从那上面滴落下来,落到了诗人A的眼镜片上。
一切都像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一切又都像是偶然巧合。
A进入那间宿舍,只见门窗开着,穿堂风以强大的气流鼓动着帐慢,使它们变幻出各种各样奇特的形状来。还有那些晾在空中的衣服,它们像一只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它们在风中狂舞着,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势。有那么一刻,A被这些空着的袖管吓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完全误会了草草在下午说过的那句话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们宿舍没人……”
那个幽幽的声音再次在他头顶上响起,很突然,诗人A出了一身冷汗。然后他感到有一股向上的引力,就像地球引力忽然改变了方向,原来使人坠落,现在却使人上升。A从未有过此种感受,他既惊恐又兴奋,他很快爬到了上铺,进入了帐幔内部。那天晚上的风很大,他自始至终感觉自己像在一条船上,整个做爱过程是动荡的,缠绕的,疯狂的,四周弥散着一股与死亡相接近的危险气息。
我从没见过草草,对我来说草草只活在诗人A那繁杂、重叠、矛盾丛生的叙述当中。他从多种角度来描述她,虽然足够立体但过于繁复,摆在我面前的草草,就像一幅毕加索的画,易位的眼睛,多角度重叠的鼻孔,在别人不曾隆起的部位隆起,在别人隆起的部位又出人意料地瘪下去。他的描述就像一根根错乱而又挥洒自如的线条,在我眼睛里零零碎碎堆砌起一批画,画中的女人全都是变形的草草。
坦白地说,我不愿从正面接受一个为爱燃烧的草草,我更愿意把她写得平俗一些,写成一个俗不可耐只知道洗衣做饭带孩子的世俗女子,可是,那个燃烧的草草我真的不能视而不见。
我有时能看见她的眼睛——是透过A的眼睛看见的。
透过A的眼睛我再次进入那个危险的夜晚,温柔在蔓延,四周的空气变得像液态那般黏稠,由于关闭的房门截断了空气流通,风骤然停止了,舞动的帐幔在瞬间歇息下来,逐渐地卷曲着贴到人身上来。
他们开始大量出汗,蚊帐里闷热极了,但是他们都不怕热,这种时刻人的意念全都集中到了敏感区域,把其它感觉系统像小门一样一扇一扇噼哩啪啦都关上了。
他们赤裸着,相互缠绕,肌肤开始发生磨擦,A的抚摸细腻而又生动有力,他无师自通地一上来就掌握了某些技巧,他是天生好的情人——头脑与身体兼备。
他与草草都是第一次,但他们似乎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挖掘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渠道,他们都显得有些老练,这过份的老练甚至使他们对对方的人品产生了片刻怀疑,当然这片刻怀疑很快被膨胀起来的巨大的激情所掩盖,随着他的进入,她血流了出来,帐幔就是在那一刻变成干花一样的暗红色的。
A告诉我说,他从没见过那种颜色的蚊帐,除了那天在草草那里。
暗红色的蚊帐,我说我也从没见过。我不相信蚊帐的颜色会改变,一定是他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些。
A对于他们最初的那个夜晚的叙述,使我对草草这个人物的印象更加模糊和错乱,那些毕加索的画重新在眼前出现,重重叠叠,易位,旋转,扭裂。拥有红色帐幔的草草与现实中只知道查看老公呼机庸庸碌碌过日子的女人相去甚远,究竟哪一个更真实?
A第二天醒来便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摆脱她了,草草的长胳膊如一种柔韧而又坚实的藤蔓,将他的脖子缠得紧紧的。
他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在睡着,可是她的胳膊却又不像睡着人的胳膊——那两条胳膊牢牢控制着他,而且越勒越紧。开始,A以为草草在同他开玩笑,后来他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妙……她几乎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你松开我,我没法呼吸了。”A挣扎着说。
草草脸上浮出一丝浅笑,说道:“A,你记着,将来你要离开我,我就死给你看。”
这一字一顿的表白,让A觉得毛骨悚然。
A出了一身冷汗,他口渴极了,混身发软。他忽然极想从这里逃出去,那顶暗红色的蚊帐里充满了血的气息。外面天就快亮了,A说我走了,我得趁天亮以前离开这里。草草这才松开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A走在微明而寂静的校园里,他想起阿黛,还有与她有关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听到另一个自己正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大声哭泣。
A说,他与阿黛之间只差一句话。
A又说,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阿黛了,反而让她错过去了?
最后,A对我说,我不想再错过一件事:我们必须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