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作品集五(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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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西游日录(1)

一九三四年(甲戌),三月二十八日(旧二月十四)星期三,大雨,寒冷如残冬。

晨四时,乱梦为雨声催醒,不复成寐;起来读歙县黄秋宜少尉《黄山纪游》一卷,系前申报馆仿宋聚珍版之铅印本,为《屑玉丛谈》二集中之一种。这游记,共二十五页,记自咸丰九年己未八月二十八日从潭渡出发去黄山,至同年九月十一日重返潭渡间事。文笔虽不甚美,但黄山的伟大,与夫攀涉之不易,及日出,云升,松虬,石壁,山洞,绝涧,飞瀑,温泉诸奇景,大抵记载详尽。若去黄山,亦可作导游录看,故而收在行箧中。

昨日得上海信,知此次同去黄山游者,还有四五位朋友,膳宿旅费,由建设厅负担,沿路陪伴者,由公路局派往,奉宪游山,虽难免不贻——山灵忽地开言道:“小的青山见老爷!”——之讥,然而路远山深,像我等不要之人无产之众,要想作一度壮游,也颇非易事。更何况脚力不健,体力不佳,无徐霞客之胆量,无阮步兵之猖狂,若语堂、光旦等辈,则尤非借一点官力不行了。

午后四时,大雨中,忽来了一张建设厅的请帖,和秋原、增嘏、语堂等到杭,现住西湖饭店的短简。冒雨前去,在西湖饭店楼下先见了一群文绉绉的同时出发之游览者及许多熟人;全、叶、潘、林,却雅兴勃发,已上西泠印社,去赏玩山色空氵蒙的淡妆西子了。伫候片时,和这个那个谈谈天气与旧游之地,约莫到了五点,四位金刚,方才返寓。乱说了一阵,并无原因地哄笑了几次,我们就决定先去吃私菜,然后再去陪官宴,吃私菜处,是寰宇驰名的王饭儿,官宴在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私菜吃完,赶到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灯烛辉煌,摆满了五六桌热气蒸腾的菜。在全堂哄笑大嚼的乱噪声中,又决定四十余人,分五路出发;一路去南京芜湖,一路去天台雁荡,一路去绍兴宁波,一路去杭江沿线,一路去徽州,直至黄山。语堂、增嘏、光旦、秋原,《申报》馆的徐天章与《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两先生,以及小子,是去黄山者,同去的为公路局的总稽查金甫先生。

游临安县玲珑山及钱王墓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晴。

昨晚雨中夹雪,喝得醉醺醺回来的路上,心里颇有点儿犹豫;私下在打算,若明天雨雪不止者,则一定临发脱逃,做一次旅行队里的renegade,好在不是被招募去的新兵,罪名总没有的。今天五六点钟,探头向窗帷缺处一望,天色竟青苍苍的晴了,不得已只好打着呵欠,连忙起来梳洗更衣,料理行箧,赶到湖滨,正及八点,一群奉宪游山者,早已手忙脚乱,立在马路边上候车子来被搬去了。我们的车子,出武林门,过保亻叔塔,向秦亭山脚朝西驶去的时候,太阳还刚才射到了老和山的那一座黄色的墙头。

宿雨初晴,公路明洁,两旁人行道上,头戴着银花,手提着香篮的许多乡下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笑嘻嘻的在尘灰里对我们呆看,于是乎就有了我们这一批游山老爷的议论。

“中国的老百姓真可爱呀!”是语堂的感叹。

“春秋二季是香市,是她们的唯一的娱乐。也可以借此去游山玩水,也可以借此去散发性欲,pilgrimage之为用,真大矣哉!”是精神分析学者光旦的解释。

“她们一次烧香,实在也真不容易。恐怕现在在实行的这计划,说不定是去年年底下就定下了,私私地在积些钱下来。直到如今,几个月中间果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她们一面感谢着菩萨的灵佑,一面就这么的不远千里而步行着来烧香了。”这又是语堂的dichtung。

增嘏、秋原大约是坐在前面的头等座位里,故而没有参加入车中的议论。一路上的谈话,若要这样的笔录下来,起码有两三部Canterbury Tales的分量,然而时非中世,我亦非英文文学之祖,姑从割爱,等到另有机会时再写也还不迟。

车到临安之先,在一处山腰水畔,看见了几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山前山后,茶叶一段段的在太阳光里吐气。门前桃树一株,开得热闹如云,比之所罗门的荣华,当然只有过之。骚——这字音虽不雅,但义却含两面——兴一动,我就在日记簿上写下了两行曲虫似的字:

泥壁茅篷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天晴男女忙农去,闲杀门前一树花。

这一种乡村春日的自在风光,一路上不知见了多少。可惜没有史梧冈那么的散记笔法,能替他们传神写照,点画出来,以飨终年不出都市的许多大布尔先生。

临安县在余杭之西,去杭州约百余里,是钱武肃王的故里;至今武肃王墓对面的那支大功山上,还有一座纪念钱氏的功臣塔建立在那里。依路局规定的路线,则西来第一处登山,当在临安县西十里地的玲珑山。午前十点左右,车到了临安站,先教站中预备午饭,我们就又开车,到玲珑站下来步行。在田塍路上,溪水边头,约莫走了两三里地的软泥松路,才到了玲珑山口。

玲珑山的得名,依县志所载,则因它“两峰屹峙,盘空而上,故曰玲珑。”实在则这山的妙处,是在有石有泉,而又有苏、黄、佛印的游踪,与夫禅妓琴操的一墓。你试想想,既有山,复有水,又有美人,又有名士,在这里中国的胜景的条件,岂不是样样齐备了么?玲珑山的所以比径山、九仙山更出名,更有人来玩的原因,我想总也不外乎此。还有一件,此山离县治不远,登山亦无不便,而历代的临安仕宦乡绅,又乐为此经营点缀,所以临安虽只一瘦瘠的小县,而此山的规模气概,也可以与通都大邑的名山相并。地之传与不传,原也有幸不幸的气数存在其间。

入山行一二里,地势渐高。山径曲折,系沿着两峰之间的一条溪泉而上。一边是清溪,一边是绝壁。壁岩峻处,半山间有“玲珑胜境”的四大字刻在那里。再上是东坡的“醉眠石”、“九折岩”。三休亭的遗址,大约也在这半山之中。壁上的摩崖石刻,不计其数。可惜这山都是沙石岩,风化得厉害,石刻的大半,都已经辨认不清了。最妙的是苏东坡的那块“醉眠石”,在山溪的西旁,石壁下的路东,长长的一块方石,横躺下去,也尽可以容得一人的身长,真像是一张石做的沙发。东坡的究竟有没有在此石上醉眠过,且不去管它,但石上的三字,与离此石不远的岩壁上的“九折岩”三字,以及“何年僵立两苍龙”的那一首律诗,相传都是东坡的手笔;我非考古金石家,私自想想这些古迹还是貌虎认它作真的好,假冒风雅比之烧琴煮鹤,究竟要有趣一点。还有“醉眠石”的东首,也有一块山石,横立溪旁,上镌“琴声”两篆字,想系因流水淙淙有琴韵,与“琴操墓”就在上面的双关佳作,因为不忍埋没这作者的苦心,故而在此提起一句。

沿溪摸壁,再上五六十步,过合涧泉,至山顶下平坦处,有一路南绕出西面一枝峰下。顺道南去,到一处突出平坦之区,大约是收春亭的旧址。坐此处而南望,远近的山峰田野,尽在指顾之间,平地一方,可容三四百人。平地北面,当山峰削落处,还留剩一石龛,下覆古石刻像三尊,相传为东坡、佛印、山谷三人遗像,明褚栋所说的因梦得像,因像建碑的处所,大约也就在这里,而明黄鼎象所记的剩借亭的遗址,总也是在这一块地方了,俗以此地为三休亭,更讹为三贤祠,皆系误会者无疑。

在石龛下眺望了半天,仍遵原路向北向东,过一处菜地里的碑亭,就到了玲珑山寺里去休息。小坐一会,喝了一碗茶,更随老僧出至东面峰头,过钟楼后,便到了琴操的墓下。一扌不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只刻着“琴操墓”的三个大字,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琴操的事迹,但云墓在寺东而已,只有冯梦祯的《琴操墓》诗一首:

弦索无声湿露华,白云深处冷袈裟,三泉金骨知何地,一夜西风扫落花。

抄在这里,聊以遮遮《临安县志》编者之羞。

同游者潘光旦氏,是冯小青的研求者,林语堂氏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的热爱狂者,大家到了琴操墓下,就齐动公愤,说《临安县志》编者的毫无见识。语堂且更捏了一本《野叟曝言》,慷慨陈词地说。

“光旦,你去修冯小青的墓吧,我立意要去修李香君的坟,这琴操的墓,只好让你们来修了。”

说到后来,眼睛就盯住了我们,所谓你们者,是在指我们的意思。因这一段废话,我倒又写下了四句狗屁。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东坡到临安来访琴操事,曾见于菜地里的那一块碑文之上,而毛子晋编的《东坡笔记》里(梁廷楠编之《东坡事类》中所记亦同),也有一段记琴操的事情说: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琴操不答,子瞻拍案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这一段有名的东坡轶事,若不是当时好奇者之伪造,则关于琴操,合之前录的冯诗,当有两个假设好定,即一,琴操或系临安人,二,琴操为尼,或在临安的这玲珑山附近的庵中。

我们这一群色情狂者还在琴操墓前争论得好久,才下山来。再在玲珑站上车,东驶回去,上临安去吃完午饭,已经将近二点钟了;饭后并且还上县城东首的安国山(俗称太庙山)下,去瞻仰了一回钱武肃王的陵墓。

武肃王的丰功伟烈,载在史册;除吴越备史之外,就是新旧《临安县志》、《杭州府志》等,记钱氏功业因缘的文字,也要占去大半;我在此地本可以不必再写,但有二三琐事,系出自我之猜度者,顺便记它一记,或者也可以供一般研究史实者的考订。

钱武肃王出身市井,性格严刻,自不待言,故唐僧贯休呈诗,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及其衣锦还乡,大宴父老时,却又高歌着“斗牛无孛兮民无欺”等语;酒酣耳热,王又自唱吴歌娱父老曰:“汝辈见依的欢喜,吴人与我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心子里。”则他的横征暴敛,专制刻毒,大旨也还为的是百姓,并无将公帑存入私囊去的倾向。

到了他的末代忠懿王钱弘亻叔,还能薄取于民,使民垦荒田,勿收其税,或请科赋者,杖之国门,也难怪得浙江民众要怀念及他,造保亻叔塔以资纪念了。还有一件事实,武肃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遗妃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至用其语为歌。我意此书,必系王之书记新城罗隐秀才的手笔,因为语气温文,的是诗人出口语也。

自钱王墓下回来,又坐车至藻溪。换坐轿子,向北行四十里而至西天目。因天已晚了,就在西天目山下的禅源寺内宿。

游西天目三月三十日,星期五,阴晴。

西天目山,属于潜县。昨天在地名藻溪的那个小站下车,坐轿向北行三四十里,中途曾过一教口岭,高峻可一二十丈。过教口岭后,四面的样子就不同了。岭外是小山荒田的世界,落寞不堪;岭内向北,天目高高,就在面前,路旁流水清沧,自然是天目山南麓流下来的双清溪涧,或合或离,时与路会,村落很多,田也肥润,桥梁路亭之多,更不必说了。经过白鹤溪上的白鹤桥、月亮桥后,路只在一段一段的斜高上去。

入大有村后,已上山路,天色阴阴,树林暗密,一到山门,在这夜阴与树影互竞的黑暗网里,远远听到了几声钟鼓梵唱的催眠暗示,一种畏怖、寂灭、皈依、出世的感觉,忽如雷电似的向脑门里袭来。宗教的神秘作用,奇迹的可能性,我们在这里便领略了一个饱满,一半原系时间已垂暮的关系,一半我想也因一天游旅倦了,筋骨气分,都已有点酥懈了的缘故。

西天目的开山始祖,是元嘉熙年生下来的吴江人高峰禅师。修行坐道处,为西峰之狮子岩头,到现在西天目还有一处名死关的修道处,就系高峰禅师当时榜门之号。禅师的骨塔,现在狮子峰下的狮子口里。自元历明,西天目的道场庙宇,全系建筑在半山的,这狮子峰附近一带的所谓狮子正宗禅寺者是。元以前,西天目山名不确见于经传,东坡行县,也不曾到此,谢太傅游山,屐痕也不曾印及。元明两代,寺屡废屡兴,直至清康熙年间,玉林国师始在现在的禅源寺基建高峰道场,实即元洪乔祖施田而建之双清庄遗址。

在阴森森的夜色里,轿子到了山门,下轿来一看,只看见一座规模浩大的八字黄墙,墙内墙外,木架横斜,这天目灵山的山门似正在动工修理。入门走一二里,地高一段,进天王殿;再高一段,入韦驮宝殿;又高一段,是有一块“行道”的匾额挂在那里的法堂。从此一段一段,高而再高,过大雄宝殿,穿方丈居室,曲折旋绕,凡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东面那间五开间的楼厅上名来青室的客堂里。窗明几净,灯亮房深,陈设器具,却像是上海滩上的头号旅馆,只少了几盏电灯,和卖唱卖身的几个优婆夷耳。

正是旧历的二月半晚上,一餐很舒适的素菜夜饭吃后,云破月来,回廊上看得出寺前寺后的许多青峰黑影,及一条怪石很多的曲折的山溪。溪声铿锵,月色模糊,刚读完了第二十八回《野叟曝言》的语堂大师,含着雪茄,上回廊去背手一望,回到炉边,就大叫了起来说:

“这真是绝好的Dichtung!”

可惜山腰雪满,外面的空气尖冷,我们对了这一个清虚夜境,只能割爱;吃了些从天王殿的摊贩处买来的花生米和具有异味的土老酒后,几个Dichter也只好抱着委屈各自上床去做梦了。

侵晨七点,诗人们的梦就为山鸟的清唱所打破,大家起来梳洗早餐后,便预备着坐轿上山去游山。语堂受了一点寒,不愿行动,只想在禅源寺的僧榻上卧读《野叟曝言》,所以不去。

山路崎岖陡削,本是意计中事;但这西天目山的路,实在也太逼侧了;因为一面是千回百折的清溪,一面是奇岩矗立的石壁,两边都开凿不出路来,故而这条由细石巨岩叠成的羊肠曲径,只能从树梢头绕,山嘴里穿。我们觉得坐在轿子里,有三条性命的危险,所以硬叫轿夫放下轿来,还是学着诗人的行径,缓步微吟,慢慢儿的踏上山去。不过这微吟,到后来终于变了急喘,说出来倒有点儿不好意思。

扶壁沿溪提脚弯腰的上去,过五里亭、七里亭。山爬得愈高,树来得更密更大,岩也显得愈高愈奇,而气候尤变得十分的冷。西天目山产得最多的柳杉树的干上针叶上,还留有着点点的积雪,岩石上尽是些水晶样的冰条。尤其是狮子峰下,将到狮子口高峰禅师塔院快的路上,有一块倒覆的大岩石,横广约有二三十丈,在这岩上倒挂在那里的一排冰柱,真是天下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