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苹
五月九号的夜里,我由晕迷的病中醒来,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时我辨不清是些谁们,总有三四个人围拢来,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当时,并未感到你不在,只觉着我的呼声发出后,回应只渺茫地归于沉寂。
十号清晨,夜梦归来,红霞映着朝日的光辉,穿透碧纱窗帏射到我的脸上,感到温暖的舒适;芷给我煎了药拿进来时,我问她“小苹呢?”她蜘蹰了半天,才由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拆开看完,才知道你已经在七号的夜里,离开北京——离开我走了。
当时我并未感到什么,只抬起头望着芷笑了笑。吃完药,她给我掩好绒单,向我耳畔低低说:“你好好静养,下课后我来陪伴你,晚上新月社演戏,我不愿意去了。你睡罢,醒来时,我就坐在你床边了。”她轻拿上书,披上围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不到十分钟,这小屋沉寂地像深夜墟墓般阴森,耳畔手表的声音,因为静默了,仿佛如塔尖银钟那样清悠,雪白的帐子,被微风飘拂着似乎在动,这时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凄静,一种冷涩的威严,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没有母亲的抚爱,也无朋友的慰藉,无聊中我想到小时候,怀中抱着的猫奴,和足底跳跃的小狗,但现在我也无权求它们来解慰我。
水波上无意中飘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当春残花落,星烂月明的时候,我们手相携,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而凄楚呢!只有我们听懂孤雁的哀呜;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你。
自从你由学校辞职,来到我这里后,才能在夜深联床,低语往事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怜和空虚。原来你纵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去,虽有完满的家庭,也不能驻栖;此后萍踪浪迹,漂泊何处,小苹!我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情影,虽像晚霞一样,渐渐模糊地隐退了,但是使我想着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着永久隐痛的,更是因你走后,才感到深沉。记得你来我处那天,搬进你那简单的行装,随后你向我惨惨地一笑!说:“波微!此后我向那里去呢?”就是那天夜里,我由梦中醒来,依稀听到你在啜泣,我问你时,你硬赖我是做梦。
一个黄昏,我已经病在床上两天了,不住地呻吟着,你低着头在地下转来转去地踱着,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杂乱,神思不定为了我的病。当时我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慰你,解慰自己,只觉着一颗心,渐渐感到寒颤,感到冷寂。苹!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觉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后,我常顾虑着,心头的凄酸,眉峰的郁结,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载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
你现在究竟要到那里去?
从前我相信地球上只有母亲的爱是真爱,是纯洁而不求代价的爱,爱自己的儿女,同时也爱别人的儿女。如今,我才发现了人类的偏狭,忌恨,惨杀毒害了别人的儿女,始可为自己的儿女们谋到福利,表示笃爱。可怜的苹!因之,你带着由继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着无穷遥远,陌生无亲的世界中,挣扎着去危机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呵!你保佑他们,你保佑他们一对孤苦无人怜的姊弟们到哪里去?
有时我在病榻上跃起来大呼着:“不如意的世界要我们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们的奋斗不能休息。但有时,我又懦弱的想到死,为远避这些烦恼痛苦,渴望着有一个如意的解决。不过,你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责,我有年高的双亲,自然不能在他们的抚爱下自求解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聪明,令人们一个一个系恋着不能自由的好处。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爱怜的,你在无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别人在灵魂中永远浸没着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后,梦中常萦绕着你那幽静的丰神,不管黄昏或深宵,你憔悴的情影,总是飘浮在眼底。有时由恐怖之梦中醒来,我常喊着你的名字,希望你答应我,或即刻递给我一杯茶水,但遭了无声息的拒绝后,才知道你已抛弃下我走了。这种变态的情形,不愿说我是爱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卧着想你罢!不知夜深人静,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忆到恍如梦境般,有个曾被你抛弃的朋友。
我的病现已渐好,她们说再有两礼拜可以出门了。我也乐得在此密织神秘的病神网底,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绿荫下求暂时的憩息。昨天我已能扶着床走几步了,等她们走了不监视我时,我还偷偷给母亲写了几个字,我骗她说我忙得很,所以这许久未写信给她;但至如今我还担心着,因为母亲看见我倾斜颠倒的字迹,或者要疑心呢!
前一礼拜,天辛来看我,他说不久要离开北京,为了一个心的平静,那个心应当悄悄地走了。今天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张画,是一片森林夹着一道清溪,树上地上都铺着一层雪,森林后是一抹红霞,照着雪地,照着森林。
我常盼我的隐恨,能如水晶屏一样,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红烛,摇曳在晦暗的帏底,使人感到光亮,这种自己不幸,同时又令别人不幸的事,使我愤怨诅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无穷。
病以后,我大概可以变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终至死,不毁灭我的信仰,将来命运的悲怆,已是难免的灾患,好吧!我已经静静地等候着有那么一天,我闲着眼听一个玛瑙杯碎在岩石上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们都很忙,所以我能写这样长信,从上午九点,写到下午三点,分了几次写,自然是前后杂乱,颠倒无章,你当然只要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挥毫如意地写信给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这次看到西湖时,还忆得仙霞岭捡红叶的人吗?
小玲“又是今宵,孤檠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箫,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近情遥。”
今天慧由图书馆回来时,我刚睡着。醒来时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这首词,我知道是慧写的,但她还笑着不承应,硬说是梦婆婆送给我的。她天真烂漫得有趣极了,一见我不喜欢,她总要说几句滑稽话逗我笑,在这古荒的庙里,想不到得着这样的佳邻。
放心吧,爱的小玲!我已经好了;我决志做母亲的女儿,不管将来如何苦痛不幸,我总挨延着在地球上陪母亲。因我病已渐好,所以芷溪在上星期就回学校了,现在依然剩了我一个人。昨夜睡觉的时候,我揭起碧纱窗帏,望了望那闪铄的繁星,辽阔的天宇;静悄悄的院里,树影卧在地下,明月挂在天上,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压了重病,载了深愁的我;窗外一阵阵风大起来,卷了尘土,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这时隔屋的慧大概已进了梦乡,只有我蜷伏在床上,抚着抖颤欲碎的心,低唤着数千里外的母亲。这便是生命的象征,汹涌怒涛的海里,撑着这叶似的船儿和狂飚挣搏;谁知道那一层浪花淹没我,谁知道那一阵狂飙卷埋我?
朦胧中我梦见吟梅,穿着浅蓝的衣服,头上罩着一块白的羽纱,她的脸色很好看,不是病时那样憔悴;她不说什么话只默默望了我微笑!我这时并莫有想到她已经死了,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要想说话,但喉咙里压着声浪,一点音也发不出来;我正焦急的时候,她说了句:波微!
我回去了,再见吧!“转瞬间黑漆一片渺茫的道路,她活泼的倩影,不知向何处去了?醒来时枕上很湿,我点起蜡烛一看,原来斑斑驳驳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这时,窗上月色很模糊,风也小了,树影映在窗帏上,被风摇荡着,像一个魂灵的头在那里隙望;静沉沉不听见什么声息,枕畔手表仍铮铮地很协和的摆动!
觉着眼里很模糊,忽然一阵风沙,吹着窗幕瑟瑟地响;似乎有人在窗下走着!不由得我我打了几个寒噤,虽然不恐怖,但也毫无勇气坐着,遂拧灭了灯仍旧睡下。心潮像怒马一样的奔驰,过去的痕迹,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迅速地揭着;我这时怀疑人生,怀疑生命,不知人生是梦?梦是人生?
“吟梅呵!我要问万能的上帝,你现在向何处去了?
桃花潭畔的双影,何时映上碧波?阳春楼头的玉箫,何时吹入云霄?你无语默默,悄悄披着羽纱走了,是仙境,是海滨,在这人间何处找你纤细的玉影?”唉!小玲!我这次病的近因,就是为了吟梅的死;我难受极了!
记得我未病以前,父亲来信说:
“我听见一个朋友说吟梅病得很重,星期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看见我时,只对我呆呆地望着,瘦得像骷髅一样,深陷的眼眶里似乎还有几滴未尽的泪;我看,过不了两三天吧?”
真的,莫有过三天,她姐姐道容来信说她四月十九的早晨死了!这封信我抄给你一看:
“波微:吟梅在一个花香鸟语的清晨,她由命运的铁练下逃逸了;我不知你对她是悲庆,还是哀悼?在我们家里起了无限的变态,父亲和母亲镇日家哭泣,在梦寐中,饮食时,都默默然笼罩着一层悲愁的灰幕。我一方面要解慰父母的愁怀,同时我又感到手足的摧残;现在我宛如失群的孤雁在天边月徘徊,这虚寂渺茫的地球上,永找不着失去的雁侣。
这消息母亲嘱我不要告你,不过我觉妹妹死时的情形,她的一腔心情,是极绻绻依恋的,我怎忍不告你?
四月十九日的早晨五点钟,她的面色特别光彩,一年消失的红霞,也蓦然间飞上她的双腮;她让我在墙上把你的玉照取下来,她凝眸地望着纸上的你,起头她还微笑着,后来面目渐渐变了,她不断地一声声喊着你的名字;这房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表哥。——她死时父亲不在这里,父亲在姨太太那里打牌。——这种情形,真令人心酸泪落不忍听!后来母亲将你的像片拿去,但她的呼声仍是不断;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名字,自己答应着;我问她谁叫你呢?她说是波微!数千里外的你,不能安慰她,与谋一面,至死她还低低叫着你,手里拿着你的像片!唉!真是生离易,死别难。这次惨剧,现在已经结束了,这时正是她前三天咽气的时候,我伏在她的灵帏前,写这封信给你;波微!谁能信天真活泼如吟梅,她只活了十八岁就死了呢?幸而你早参透人生,愿你珍重,不要为她太伤感。
死者已矣,只盼你仍继续着吟梅生时的情谊,不要从此就和她一样埋葬了这十几年的友谊!母亲很盼望你暑假回来,来这里多盘桓几天,或者父亲母亲看到你时能安慰些。……”
小玲,真未想到像我这样漂泊的人,能得到一个少女的真心;我觉着我真对不住她,莫有回去看她一次。自从接了这信,我病到现在。前几天我想了几句话给她,现在写给你看看:
因为这是梦,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还;飘飘的白云,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皎容,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才知道你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用轻纱裹了你的腐骨;一束鲜花,一杯清泪,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聪明,死也聪明。
她的病纯粹是黑暗的家庭,万恶的社会造成的;这是我们痛恨的事,有多少压死在制度环境下的青年!她病有一年之久,但始终我不希望她好,我只默祷着上帝,祝告着死神,早早解脱了她羁系的痛苦,和那坚固的铁链;使她可以振着自由的翅儿,向云烟中啸傲。
虽然我终不免于要回忆那烟一般轻渺的过去。
因为我们莫有勇气毅力,做一个社会上摒弃的罪人,所以委曲求全,压伏着万丈的火焰,在这机械般最冷酷的人生之轨上蠕动。这是多么可怜呢?自己摧残了青春的花,自己熄灭了生命火光!我真不敢想到!小玲!人生的道上远的很呢,崎岖危险你自己去领略吧!
这时夜静了,隔壁有月琴声断断续续地送来,我想闭着眼休息休息,听听这沙漠中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