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何进入历史?
1919年5月20日的《晨报》,报道“北京学生联合会日前开会决议,从昨日起一律罢课,以为最后的力争”,并载录学生的《罢课宣言》和《上大总统书》。我感兴趣的是,上述两份文件已经正式使用“五四运动”这一概念。前者将“五四”运动的性质,定义为“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后者则称曹、章、陆之卖国与攘权,“舆论不足以除奸,法律不足以绝罪”,故“五四运动实国民义愤所趋”《学界风潮越闹越大》,《晨报》1919年5月20日。。这两份文件的作者不详,倒是5月26日出版的《每周评论》上,罗家伦以笔名“毅”发表《五四运动的精神》,开篇即是“什么叫做‘五四运动’呢”。罗文着力表彰学生“奋空拳,扬白手,和黑暗势力相斗”的“牺牲精神”,并且预言:“这样的牺牲精神不磨灭,真是再造中国之元素。”毅(罗家伦):《五四运动的精神》,《每周评论》23号,1919年5月26日。
对于这场刚刚兴起的运动,国人投入极大的热情,报刊上的文章几乎一边倒,全都认定学生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而《上海罢市实录》(6月)、《民潮七日记》(6月)、《上海罢市救亡史》(7月)、《五四》(7月)、《青岛潮》(8月)、《学界风潮记》(9月)等书的出版,更令人惊讶出版界立场之坚定、反应之敏捷。
一个正在进行中的群众运动,竟然得到如此广泛的支持,而且被迅速“命名”和“定位”,实在罕见。从一开始就被作为“正面人物”塑造的“五四”运动,八十年来,被无数立场观点迥异的政客与文人所谈论,几乎从未被全盘否定过。在现实斗争中,如何塑造“五四”形象,往往牵涉到能否得民心、承正统,各家各派全都不敢掉以轻心。“五四”运动的“接受史”,本身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大学问。面对如此扑朔迷离的八卦阵,没有相当功力,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退而求其次,不谈大道理,只做小文章。相对于高举经过自家渲染与诠释的“五四旗帜”,若本文之“小打小闹”,只能自居边缘。
边缘有边缘的好处,那就是不必承担全面介绍、评价、反省“五四”运动的重任,而可以仅就兴趣所及,选取若干值得评说的人物与场面,随意挥洒笔墨。举个例子,谈论“五四”游行对于中国社会的巨大冲击,历来关注的是学生、市民、工人等群体的反应,而我更看重个体的感觉。众多当事人及旁观者的回忆录,为我们进入历史深处——“回到现场”,提供了绝好的线索。几十年后的追忆,难保不因时光流逝而“遗忘”,更无法回避意识形态的“污染”。将其与当年的新闻报道以及档案资料相对照,往往能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收获。
至于“五四”那天下午,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里陪二弟的冰心,从前来送换洗衣服的女工口中,知道街上有好多学生正打着白旗游行,“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冰心:《回忆五四》,《人民文学》1959年5期。;在赵家楼附近的郑振铎午睡刚起,便听见有人喊失火,紧接着又看见警察在追赶一个穿着蓝布大褂的学生郑振铎:《前事不忘》,《中学生》1946年5月号。;从什刹海会贤堂面湖的楼上吃茶归来的沈尹默,走在回家路上,“看见满街都是水流,街上人说道是消防队在救赵家楼曹宅的火,这火是北大学生们放的”沈尹默:《五四对我的影响》,《解放日报》1950年5月4日。;游行的消息传到北京西郊的清华园,闻一多写了一张岳飞的《满江红》,当晚偷偷贴在食堂门口闻一多:《五四历史座谈》,《闻一多全集》第3册535页,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诸如此类生动有趣的细节,在为“五四”那天的游行提供证词的同时,也在引导我们进入“观察者”的位置。这些注重细节的追忆,对于帮助我们“触摸历史”,比起从新文化运动或巴黎和会讲起的高头讲章,一点也不逊色。
正如孙伏园所说的,“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一年比一年更趋明显;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却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孙伏园:《回忆五四当年》,《人民文学》1954年5期。。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五四”运动的“具体印象”,就难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号和旗帜,也就很难让一代代年轻人真正记忆。这么说来,提供足以帮助读者“回到现场”的细节与画面,对于“五四”研究来说,并非可有可无。
古希腊的哲人早就说过,人们无法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所谓“回到现场”,只能是借助于各种可能采取的手段,努力创造一个“模拟现场”。而创造的“过程”本身,很可能比不尽如人意的“结果”更为迷人。听学者们如数家珍,娓娓而谈,不只告诉你哪些历史疑案已经揭开,而且坦承好多细节众说纷纭,暂时难辨真伪。提供如此“开放性的文本”,并非不负责任,而是对风光无限的“回忆史”既欣赏,又质疑。对于“五四”运动的当事人来说,“追忆逝水年华”时所面临的陷阱,其实不是“遗忘”,而是“创造”。事件本身知名度极高,大量情节“众所周知”,回忆者于是容易对号入座。一次次的追忆、一遍遍的复述、一回回的修订,不知不觉中创作了一个个似是而非的精彩故事。先是浮想联翩,继而移步变形,最终连作者自己也都坚信不移。面对大量此类半真半假的“五四故事”,丢弃了太可惜,引录呢,又不可靠。能考订清楚,那再好不过;可问题在于,有些重要细节,根本就无法复原。“并置”不同说法,既保留丰富的史料,又提醒读者注意,并非所有的“第一手资料”都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