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热恋:迷失的小鹿——读李金发的《温柔(四)》
《温柔》是李金发的一组爱情诗,共四首,1922年写于柏林,这里讲的《温柔(四)》就是其中写得最好的一首。
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丰富最美好的感情。古今多少诗人吟咏这一题材,写出了许多美丽的诗篇。五四以后也产生了许多爱情诗,冲破封建礼教与世俗观念的束缚,表现了大胆的反叛精神。李金发收在《微雨》中这一组爱情诗,以直率大胆的感情和朦胧的表现方法,加入了当时这一进步的艺术潮流,显出了自己独特的姿色。
《温柔(四)》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诗,并没有更深的象征意义,但是与普通的爱情诗又有不同,作者选取了男女青年亲切拥抱这一角度来表现爱情的力量和甜美,又避免了直露粗俗的写法,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爱的世界。诗人用感觉世界与想象世界交织、真实的描述与新奇的比喻结合的抒情方法,使这个小小的艺术世界披上了一层亲切而又陌生的朦胧色彩。热烈与恬静两种感情色调糅合在诗中。诗里虽然打着象征派的某些烙印,却不时流溢出一种东方的情调。
全诗共五节,每节四行,大体上取整饬的形式。
诗的前三节主要是在现实的感觉世界中进行的。诗中呈现的是一对青年人热恋的情景,含蓄中透露着真切,温柔中隐含着热烈。诗题叫“温柔”,构成了这首情诗的基本色调。诗人几乎不愿以任何感情色彩过分强烈的意象来打破这宁静的爱的气氛。他选择了一些带有温柔色彩的字眼,带着你一步一步走进他甜美的感情领域。诗中的呼吸都是轻微的,你想象的脚步也只能放得极慢、极慢……
《温柔(四)》的语气是自述,诗人自己就是爱情的主述者。全诗一开头,就进入了爱的一种独特的境界:“我以冒昧的指尖,/感到你肌肤的暖气,/小鹿在林里失路,/仅有死叶之声息。”你在这里找不到一点粗野感情的影子,感觉不到一点欲火的痕迹。你感到的只是一种纯洁的心灵和肉体接触拥抱时那种温柔的气息。这气息是那样单纯,那样宁静,真挚中略带一点羞怯之意,就如同人们最怜爱的胆怯的小鹿迷失了林中的道路,轻轻地踏在满地落叶上发出的声音一样。这声音是那样地轻,只有用心灵才可以听到。为此,细心的诗人在这里用“指尖”而不用“手指”,用“死叶”而不用“树叶”,用“声息”而不用“声音”,用意都是很明显的。迷失的小鹿和落叶的意象本身又极富感情色彩,它强化了一对恋人的感情在读者心中的魅力,强化了进入热恋时那种宁静的气氛。最宁静的热恋都带有一点迷路的神秘感。
接着,诗人写热恋对象“低微的声息”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快乐,由于“我”的轻轻的抚触,少女的心产生了热恋的回响。宁静的氛围被爱的低微的声息打破了。诗人知道,没有爱情的心是冰冷而荒凉的。诗人以不经心的笔调写出,只有恋人这轻轻无语的呼唤,才能给自己“荒凉的心”带来无限的温馨,带来无法抗拒的力,以至使自己完全消溶、倾服、沉醉了:一个“一切的征服者”被征服了,一切的武器——“矛与盾”,都一下子被“折服”而无用了,追求爱恋者变成了爱的温驯的俘虏。处在热恋中的诗人自己变成了“迷失的小鹿”。热恋者谁不甘愿承受这种剧变?
诗人继续在感觉世界中徜徉。抒情的视线向纵深推移。第三节诗由情人“低微的声息”转向情人的“眼波”。这段意思很明白:“你”的眼里流溢着对“我”爱恋的柔波,它含着热烈的渴求,含着溶化的光热,就像一个屠夫要宰杀对象时眼光中“预示”的信息。热恋的柔情进入炽热的高峰。爱的目光,在诗人的感觉中是一种消溶,一种吞没,一种合二为一的“预示”。这预示呼唤着更大的渴求。于是诗人说:唇儿的吻么?不消说了,我更渴望的是你那美丽的“臂儿”热烈地拥抱。热烈的目光唤起更热烈的渴求。要不怎么说眼睛是爱情的窗口!到这里,温柔的爱情达到了高潮,诗也进入了抒情的转折点。
一首短的抒情诗,不但意象要蕴蓄,思路也要多变。到了第四节,抒情的视角发生了转换,诗人结束感觉世界而进入想象世界。诗人多么坚信,这爱的获得是真实而热烈的,这是自亚当夏娃的神话传说以来人间的大真实,因此诗人说,他宁愿相信这爱是“神话的荒谬”,而不愿相信这已获得的爱是女子的故作“多情”。神话传说中的故事是“荒谬”的,但那“荒谬”中包含了爱的自然、无私和纯洁,与世俗的情态是不能比较的。但诗人又相信,人的真诚的爱是对这种神的爱的超越。它的真实与热烈、甜美与豪放,毕竟比神话更令人神往和沉醉。一种混合的烈酒的醇香沁人心中。诗人说的“但你却象小说里的牧人”,就是这个意思。
第五节是短诗的尾声,是以抽象的礼赞形式进行的。赞美的音符升高了八度。奏尽最美的音乐,无法愉悦恋人之耳,涂尽最丰富的色彩,无法描绘爱人的美丽。想象世界的赞颂之词,由于过分抽象和落入俗套,多少损害了这首爱情诗含蓄的完整性。就感情上说是顺理成章,就艺术上讲是画蛇添足。删去末一节,这首诗会显得更完整些,也更蕴蓄些。这是诗人22岁时的“少作”,新诗的风气又是那么的直露,某些新的创造和幼稚的败笔同时出现于诗中也就不奇怪了。
象征派诗“远取譬”的方法会造成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温柔(四)》也偶尔用了这种手法,如“小鹿在林里失路,仅有死叶之声息”,可以看出与前边的两行诗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仔细品味,又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的联系,譬喻爱情气氛的宁静,譬喻自己的心在爱的沉醉中迷失,譬喻少女被爱抚时心灵的悸动……总之因为这取譬之远,也便造成读者想象的天地之宽。
有些比喻的新奇、怪异,也是象征派诗人的追求。“我,一切之征服者,/折毁了盾与矛”,“你‘眼角留情’,/象屠夫的宰杀之预示”,这里的“盾与矛”,“屠夫宰杀”,本身并无唤起美感的作用,但用它来描写爱情的力量和恋人的目光之热烈,有极大的强化作用,感情的效果也在这些新奇的比喻中,给人以新颖的印象。美的嚼味就在这新颖的探求中产生了。
(孙玉石)
温柔(四)
李金发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肤的暖气,
小鹿在林里失路,
仅有死叶之声息。
你低微的声息,
叫喊在我荒凉的心里,
我,一切之征服者,
折毁了盾与矛。
你“眼角留情”,
象屠夫的宰杀之预示,
唇儿么?何消说!
我宁相信你的臂儿。
我相信神话的荒谬,
不信妇女多情。
(我本不惯比较,)
但你确像小说里的牧人。
我奏尽音乐之声,
无以悦你耳;
染了一切颜色,
无以描你的美丽。
1922年柏林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