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怪诞心灵的变态曲——读李金发的《生活》
“诗人的头脑像块魔镜。”由不同的“魔镜”所拍摄出的生活画面,必然是千姿百态、五光十色的。或饰之以玫瑰色的柔和、绚丽,或嵌印着跋涉的足迹;有抗争的呼号,有胜利的欢笑,也有受挫的呻吟;有的把生活比作一张无形的大“网”,有的视生活为喜怒无常的大海……而我们在李金发这块独特而怪异的“魔镜”中所看到的是,生活便是坟墓,便是死亡!
其实,生活赐予他的不仅仅是这些,他也有过幸福的憧憬,期望着“人生的美满”像“太阳般露出来”,他也有“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那样的“少年的情爱”,他也曾啜饮过爱情的甘霖,他讴歌过妖媚的自然风光,也享受过艺术殿堂里的佳酿美肴。可以想见,当初,他是带着一种盲目的爱,一股狂热的激情,投向生活的大门的,就像诗的第一句说的:“抱头爱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视生活为神圣、美丽的、唯一可敬的女神,对她充满了虔诚的爱。然而,生活这位女神回赠给他的,只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幸福与欢乐,更多的却是痛苦、忧郁、悲伤。人生道路的坎坷、曲折,使他愕然了,严酷而黑暗的现实粉碎了他那五彩缤纷的幻想,恍如由瑰丽的神话世界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于是,他沉默了,彷徨了,在生活逆流的一再冲击下,他颓唐了,绝望了,终于在痛苦的哀吟中,发出了对生活的诅咒,绝望之后是异常的冷酷,他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灵,带着被愚弄后的耻辱与愤怒,重新审视生活的一切,这时候他看到的也只有黑暗、丑恶和死亡了,这就是充斥于诗中的死亡的现象:“高丘之坟冢”,受“无数蝼蚁”蛀食的尸首,“无牙之颚”,“无色之颧”,笼罩着死神阴森的惨光的一双“眼球”……诗人自以为是在以“锐敏的眼睛”来“环视一切”,实际上,他对生活的认识仍然是盲目的,他是从幼稚、轻狂的盲目走向了世故、偏执的盲目,而后者更为可怕,也更加有害。
尽管诗人有自己的美学追求,他是要像波特莱尔那样,以丑为美,以各种各样的死亡的丑态、图像来表现自己的生活观,追求一种荒诞、怪异的美。诗人所选择的题材,所描绘的形象,和他所要表现的思想主题是完全合拍的,但是,整首诗给人的印象是,怪则足怪,然并不美,这不能不说明诗人审美趣味的狭隘和美学理想的偏颇。
朦胧、晦涩、曲奥难解,是李金发诗歌的共同特征。这首诗也不例外。可是,只要驱去笼罩全诗的那层迷雾,剖开这神秘的外衣,从那灰凉的色彩、充满世纪末的颓废、感伤的情调中,加上一系列形象的提示,是不难分析出全诗主旨的,这就是:生活的归宿即死亡,人生的舞台无异于荒漠的大坟场。从他的许多讴歌死亡的诗作中,也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同调,如《有感》一诗所反复咏唱的主旋律一样:生活便是“死神唇边的笑”。
在无数首献给生活的诗歌中,可以说,这是一支异于同调的生活的哀歌,是一曲发自诗人怪诞心灵的变态曲。
(卢仲云)
生活
李金发
抱头爱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
残弃盲目?我们唯一之崇拜者,
锐敏之眼睛,环视一切
沉寂,奔腾与荒榛之藏所。
君不见高丘之坟冢的安排?
有无数蝼蚁之宫室,
在你耳朵之左右,
沙石亦遂销磨了。
皮肤上老母所爱之油腻,
日落时秋虫之鸣声,
如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
吁,这你仅能记忆之可爱。
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
一切生命流里之威严,
有时为草虫掩蔽,捣碎,
终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