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读曹植《白马篇》
作者介绍
牟世金(1928—1989),四川忠县(今属重庆)人。1960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山东大学教授、《文心雕龙》研究室主任,中国古代文论学会第二届常务理事,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第一届常务理事、秘书长。
推荐词
我们不能把《白马篇》完全视为曹植的“自我写照”。有作者在内而又不是完全写他自己,塑造一个作者崇敬的人物形象,而又反映了当时多数人的愿望和理想,正是此诗成为历代传诵佳篇的重要原因。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眓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属乐府歌辞《杂曲歌·齐瑟行》,以篇首二字名篇。这首诗塑造了一位武艺高超而有强烈爱国精神的英雄形象,是曹植前期的代表作品。
曹植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192),正好这年曹操已击败黄巾军,收编为青州兵。所以,曹植所经历的已是汉末大乱的后期了。但他自称“生乎乱,长乎军”是不错的,其青少年时期,确随其父曹操南征北战,有过一些军旅生活。自汉末分裂割据以来,为国家的统一和社会的安定而献身,一直是时代的最强音。《白马篇》正是这样一曲时代的慷慨高歌。
郭茂倩《乐府诗集》谓此篇:“言人当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提出,“此篇当与《名都篇》参看。彼一少年专事游戏,此一少年只是卖弄他一身本事”,并从本诗的“少小”、“宿昔”等句,看到“今日捐躯赴国,非一朝一夕之故”的深意。古人的这些评论对我们认识此诗是有一定帮助的。当时确有一些如《名都篇》所写斗鸡走马的京洛少年,日复一日地在醉生梦死中消磨岁月。张铣注《文远》有云,《名都篇》乃“刺时人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爱国之心”。这种人和《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英雄形象,确有鲜明的对照作用,由此更显出白马少年的“尽力为国”和“爱国之心”的可贵。但是,为国与爱国的具体内容和实质是什么,古人未曾说破,这是今天的读者所不能满足的。
从汉末长期割据分裂的战乱现实可知,国家的统一,社会的安定,是整个社会的客观需要,为了统一而征战一生的曹操,特别是他那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也不能不对经历过一些“世积乱离”的曹植以深刻的影响。这两方面的结合,就铸成了本诗歌颂的英雄形象。他既有精绝的武艺,又有为了国家而视死如归的美德。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当时所急需的,才能为现实作出应有的贡献。所以,这位英雄形象,是时代的思想在曹植的笔下凝聚而成的。朱乾《乐府正义》以为此诗“实自况也”,近人更发展其说而谓这位英雄“实际上是诗人的自我写照”,都觉缩小了它丰富的时代意义。
清人方东树认为:“此篇奇警。”(《昭昧詹言》卷二)正概括了这首诗艺术上的特点。起首二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就既警且奇了。诗是歌颂英雄人物,首二句虽未写人而人在其中。这位白马英雄为何疾驰?又为何是直奔西北?显然,一着墨就紧扣读者心弦,创造了令人惊奇的浓郁气氛。西北是古来多事之地,不断遭到侵犯者的骚扰破坏,以致酿成巨大的战祸。所以,“连翩西北驰”的战士,显示了情况的紧急。下面的“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正是这种紧急情况的具体说明:边地的城池已多次告急,犯边的骑兵活动频繁,步步紧逼;插上羽毛的紧急文告从北方传来,边防将士策马登上了高高的防御工事。这既是必须“西北驰”的原因,也是“西北驰”行动的继续。
这里的“奇”,是不先叙军情事由,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二句突然而起之后,仍不直述因果,却用慢笔插入“借问谁家子”以下一大段铺陈。作者这样安排,一是以写人物为主,而不以叙事为本。前两句写人,紧接“借问谁家子”十二句是为了说明他是何等样的人。人物形象以此而更为突出了。二是起笔紧,间以缓,再继之以急,使文章波澜起伏,曲折生姿,而不流于板滞。三是层层补叙,次第井然:“借问”十二句以补“西北驰”者为何人,“边城”四句以补“西北驰”的原因。
巧妙地补入“借问谁家子”一段是十分必要的。在长期的战乱中,人们盼望的,正是久经沙场而武艺高强的英雄人物。无论“为国”与“爱国”,在当时的情况下,徒有其愿是无济于事的。所以,诗人用高度凝练的笔墨,集中概括地说明了这位英雄的勇猛: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眓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这种问答式和上下左右的铺陈描写,自然是学习汉乐府民歌的表现方法。曹植学得较为成功,在于不是简单的形式模拟,而是从表达内容的需要出发。这里有很深的用意。幽并二州,是自古多豪侠之士的赵燕故地。这位英雄既是“幽并游侠儿”,可见其根基不浅,经历非凡,此其一。事实上,他自幼离家,已久经征战而“扬声沙漠垂”了。唐人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之句,他却是身经百战、扬声沙场的凯旋者,此其二。他为什么能扬声沙漠呢?就因为他有超人的勇武,于是以热情的颂歌,精心描述了英雄的武艺,此其三。不仅这三个层次,一环紧扣一环,层层深入,使人确信其能安边卫国,写其武艺的几句,也是如此:“宿昔”二句说明其武艺的精深,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在长期不懈的骑射中苦练出来的。“参差”二字很值得注意。它的本意是长短不齐,这里讲箭的“何参差”,其意何在呢?似不好理解,于是,此诗的多数注译和分析者,都把它引申为“多”,字义上的引申虽也可以,但这里如果真是讲箭矢何其多,便觉索然无味了。曹植工于练字,其实这是很好一例。上言“宿昔秉良弓”,是说早早晚晚弓不离手,岂能是持之观赏?下言“眓矢何参差”,自然就是状其射出之箭的纷纷疾驰,络绎不绝了。我们于此,正可看到所写人物习艺之勤。握有这样的苦练功夫,进而道其武艺之精,就有较大的说服力了:不仅左右开弓,都能中的,仰射飞猱,俯射马蹄,无论上下左右,或动或静,都能百发百中。这里虽只说其骑射之精,却概括了他的全部武艺。正因如此,故能敏捷胜过猿猴,勇猛有如虎豹与蛟龙。也正因他有如此勇猛,所以在“边城多警急”之际,能有“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的气概。通过以上描写,读者对此是完全信得过的。但必须指出的是,“长驱”二句只是概括性的说法,并非实指。所谓“蹈”、“凌”,不过表示可以战胜之意,并非已然之词;“匈奴”与“鲜卑”,也是泛指边地的骚扰者,如果视为真的指古代的匈奴和鲜卑族,则匈奴与鲜卑当时是否曾同时犯边于西北,反击者怎样既“长驱蹈匈奴”,又“左顾凌鲜卑”,都是无法解释的;即使能解释,也失去了诗歌艺术的广泛意义。
诗歌到此,所写英雄人物已被推到顶点,对于颂歌来说,似乎无以复加,无话可说了。但塑造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这里才完成一半,下面还有相当重要的一半,就是英雄人物可贵的精神世界: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投身于锋刃之中,首先是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再就是要舍得割断父母妻子之爱,然后才能做到捐躯为国,视死如归。这些字字千钧的豪言壮语,我们读来并无空泛的印象,反觉句句真切,感人至深,原因何在呢?首先是本诗通篇高昂的情绪感染了读者,它引导着读者的激情步步上升,自然而然地达于非此不可的境地,如果把这段话移到诗前,就绝难起到它现有的作用。二是作者安排了一个巧妙的过渡:“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这两句既是前段描写的自然归宿,又是诱发后段豪情的有力引言。此二句是正面写勇,点出人物的英雄气概。而这种勇,是和“性命安可怀”分不开的,贪生怕死的人就谈不到什么勇了。不畏锋刃,毫无个人私念,而视死如归的精神,正是英雄气概的本色,也是勇的动力和具体表现。我们读到“长驱蹈匈奴”二句时,不仅能接受其思想,而且有快感。伴随着这种快感过渡到下段,就是非常自然的了。所以,紧接在“长驱”二句之后的豪言壮语,不仅是全诗的有机组成部分,且逐步发展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才把诗的主题引向最高潮。现在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才是具有巨大感人力量的爱国主义英雄形象。
诗以言志。《白马篇》抒发了作者自己的报国之志,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曹植在《杂诗》之五中所说“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就和《白马篇》的基本思想一致。但我们又不能把《白马篇》完全视为曹植的“自我写照”。有作者在内而又不是完全写他自己;塑造一个作者崇敬的人物形象,而又反映了当时多数人的愿望和理想,正是此诗成为历代传诵佳篇的重要原因。这种技艺高超而一心为国的人物,不仅在整个封建社会中是可贵的,他的精神直到今天,仍有值得发扬之处。诗歌能具有这种深远的艺术力量,就因为它是用高度概括的方法,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写成的;同时又必须看到,曹植能创造出这种传神百代的爱国英雄形象,是倾注了他自己的满腔报国之志的。试细读这样两句:“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这是身临疆场者非常现实、非常具体的问题,能说它是言不由衷的大话?此二句若非真情,则不仅“性命安可怀”、“视死忽如归”等靠不住,全诗以至“甘心赴国忧”等,都将变成假话。“父母”二句讲得如此具体和深刻,如果读者体会到它是出自作者刚毅果断的内心,自会感到诗人熔铸在这个人物身上的情感是很不一般的。至少可以说,作者是真诚而热情地歌颂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白自己的决心;它不过是“甘心赴国忧”这类直陈其情的剖视。曹植在这首诗中,只是没有出场自白,而是把他的激情凝聚在更完美的白马英雄身上,尽情歌颂他,倾其才力来塑造其高大形象。也正因如此,他才创造了这位历久不衰的英雄形象。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4年第1期: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读曹植《白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