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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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这次的巡视让蒙在鼓里的邓蒂斯感到一丝振奋。他在钦差大臣走后,用天花板上剥落下来的一块石灰在墙上写下: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这天起,他每天刻上一道线,来计算时间。

时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流逝,邓蒂斯始终在等待着。一开始,他把自己获释的时间定为半个月,心想钦差大臣一定也要办点其他的事情,那么十五天足够了,可是十五天过了,没有任何音讯。于是他定下了三个月的期限,三个月过去了,他又产生新的想法,推迟到六个月。这样一直等了十个月,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上帝啊!快救救我吧!死也要让我死在外面啊。”

邓蒂斯绝望地呐喊着,他被人遗忘在黑暗的深处,经历着黑暗、寂寞和恐惧的煎熬。

这黑牢,冬天是刺骨的寒冷,夏天活像个蒸笼,墙上长满青苔,地上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邓蒂斯觉得自己和地上的小虫没什么区别,他的心灵开始忧郁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是谁把我投入这样的黑牢?是谁将我美好的前程毁了?”

邓蒂斯翻来覆去地猜测着,想完之后便是疯狂的咒骂。他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地牢的墙,他怨恨周围的一切,尤其怨恨自己,一粒沙子、一根稻草、一丝风都会令他暴跳如雷。

“我要报仇,报仇……”

他想,使他陷入深渊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神的报复。他狂热地想象着要用各种酷刑,让陷害他的人尝尝。

最终,这个年轻人想到了死,他把自己的硬床和黑面包摆得比以前更端正,吃得比平时更少,他想把他的余生像一件旧衣服一样丢弃。

有两种死法:把手帕系在窗栏上,上吊而死;另一种就是绝食,让自己饿死。

吊死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酷刑,于是他采用第二种自杀手段——饿死。

狱卒每天两次把饭端来,他佯装吃过后,便把食物从铁窗栏上倒出去。起初还受得了,后来,他觉得很为难了。

“我为什么要死?我还不到二十五岁,以后说不定可以逃出大牢呢?”

神秘的求生本能猛烈地冲击着他,不时动摇着他的决心。这时,他把嘴伸向食物,但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这个品格高尚的人非常害怕因自己食言而成为卑鄙的人。

于是邓蒂斯固执地消耗着余生,终于他饿得再也爬不起来,躺在地上喘息着。

第二天,他双眼模糊不清,两耳听而不闻,神志变得恍恍惚惚。当他合上眼睛时,仿佛感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在眼前乱舞,犹如在泥泞的土地上窜动着的黑夜里的鬼火。

晚上,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沉闷的声响。

“咔啦!咔啦……”

这一次,他的感官因饥饿更加敏锐了,邓蒂斯在死前的这一刻想听得更真切些。

“咦?”

那是一种均匀的刨扒声,就像一只巨爪在抓或一颗巨牙在啃。

“一定是什么工具在挖掘石块。”

虚弱不堪的爱德蒙·邓蒂斯,立刻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犯人朝思暮想的字眼:自由。

邓蒂斯继续倾听着这个声音,声音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随后“轰”的一声,好像是东西倒塌的声音,接着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儿,声音又来了,而且越来越响,一直持续到天亮。

邓蒂斯想:“或许是某个像我一样的囚犯在为逃跑而作努力,如果我在身边的话,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于是他的思想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把狱卒送来的汤喝了个精光。

不久,他觉得脑袋更加清醒了起来,并且开始了积极的思考。

“对,不妨做个试验!”

“如果那个挖地道的是监狱的工人,我只需在墙上敲一下,他们稍做停顿后,就会恢复工作。与此相反,如果是一个犯人的话,我发出的声响就会吓住他,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敢恢复工作。”

邓蒂斯站了起来。这次,他的腿不摇晃了,也不头昏眼花了,走到牢房的一角,抽出一块潮湿而松动的石头,在响声最清晰处的墙上敲打了起来。

他连敲了三下。

敲第一下时,那边的响声便戛然而止了。

邓蒂斯屏住呼吸倾听着。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没有再传来新的响声,墙的那边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哇!谢天谢地,一定是犯人在挖掘他的自由。”

第二天,邓蒂斯充满了希望,把狱卒送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饭后,他继续听着,可是始终没有再听到响声,他真担心那响声从此不再有了。

要命的七十二小时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狱卒最后一次查看后,邓蒂斯感觉到了沉默的石块中传来的轻微震动。他欣喜若狂,想道:

“不行,我得帮帮他!”

邓蒂斯鼓足勇气,准备帮助那个不屈不挠的劳作者。

用什么工具呢?他既没有小刀,也没有什么尖利的工具,而窗口上的那些铁条又钉得非常牢,他已经领教过多次了。

地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瓦罐。

床上有不少铁块,但这些铁块用螺丝与木条钉牢了,桌子和椅子无法利用,水桶上的把柄被狱卒卸走了。

“对,我把瓦罐打碎吧!”

于是,邓蒂斯把瓦罐打破,拣了一片带棱角的瓦片开始工作。

有了希望就有了耐心,床底下的泥灰已经稀稀拉拉地剥落下来,半个小时下来,他就已经挖了满满一把泥灰。如果不碰上岩块,照此下去要干上两年,才能掘成一个两尺见方,纵深二尺左右的通道。

邓蒂斯真有点后悔没有早点从事这样的工作。他被关进这地牢六年了。再费时的活儿,也都完成了。

三天下来,他瞒着狱卒终于挖掉了水泥层。让石块裸露在外。墙由碎石砌成,为了增加坚固度,在碎石间不时添上一块大石头;他差不多已经刨出一块大石的根部,现在应该可以动摇它的根基了。

邓蒂斯用指甲去抠,但指甲不够硬。

难道就这样中断吗?或者停下来等他的邻居来完成这项使命?

第二天,狱卒用一口平底锅盛着汤来,邓蒂斯故意将平底锅弄碎,遭到责骂后,弄到了平底锅的一根把柄。

又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他的邻居真的停止了工作。

“没关系,就算他停止了工作,我也要主动向他靠拢。”

邓蒂斯喃喃道,他毫不沮丧,继续拿着锅柄开始没完没了地工作。

这样又挖了四五天之后,当邓蒂斯向下扒土时,遇到了阻碍,地下的一根横梁挡住了他的去路。

“啊!老天啊,老天。”他大声说道,“请你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别让我在绝望中死去啊!”

突然,“谁把天主和绝望联系在一起呢?”一个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说,由于声音受到阻隔,又仿佛是从地基里发出来似的。

邓蒂斯连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跪着向后退去。

“哦!”他喃喃自语道,“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了。”

四、五年来,除了和狱卒交谈几句外,邓蒂斯几乎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虽然您说话的声音让我害怕,但请求您还是说下去吧,您是谁?”

“您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囚犯。”邓蒂斯接口答道。

“哪个国家的人?”

“法国。”

“您的名字?”

“爱德蒙·邓蒂斯。”

“干哪一行的?”

“海员。”

“您何时来这里?”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什么罪名?”

“我是被冤枉的。”

“别人指控您犯什么罪?”

“参加皇帝复位的阴谋活动。”

“什么,皇帝不在了?”

“他于一八一四年下台,被流放到爱尔巴岛,那您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对这些一无所知呢?”

“一八一一年。”

邓蒂斯战栗了一下,这人比他还多蹲了四年牢。

“好吧,别再挖了,”那个声音很快地说道,“不过,请告诉我,您挖的洞在什么高度?”

“与地面平行。”

“洞是怎么遮起来的?”

“在我床的后面。”

“自您入狱后,他们搬过您的床吗?”

“从来没有。”

“您的房间通向哪儿?”

“一条走廊。”

“走廊呢?”

“通向一个天井。”

“见鬼,”那个人喃喃地说。

“哦,老天啊!怎么啦?”邓蒂斯问道。

“我弄错啦,我的圆规偏斜了一点,把我给毁了。我在图纸上画错了一条线,实际上等于偏离了十五尺,我把您挖的墙当作城堡的外墙啦!”

“那样的话,您不是挖到海边去了吗?”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如果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海,游到伊夫堡附近的某一个岛上,哪怕是多姆岛、蒂布朗岛或者游上岸,这样我就得救了。”

“您能游那么远吗?”

“老天会给我力量的,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全都完了?”

“是的,请小心把洞口堵上,别再挖了,什么也别干,等候我消息。”

“等等……您是谁?”

“我是……第二十七号。”

“您信不过我吗?”邓蒂斯问道。

一声苦笑穿过拱顶,传到爱德蒙·邓蒂斯的耳中。

“啊!我向上天发誓。我会对您的事情保密。求求您,别离开我!”

邓蒂斯哀求道。

“您有多大了?听声音,您似乎很年轻。”

“我不知道我的年龄,我只知道我被捕时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刚满十九岁。”

“那么说您还未满二十六岁,”那人喃喃地说,“行啦,这个年龄还不会当奸细。”

“啊!不不,我向您发誓,我宁愿碎尸万段也不会出卖您的。”

“我会找您的,您等着吧。”

“什么时候?”

“到时,我会给您打信号的。”

“我想您会喜欢我的……”

“好啦!明天见!”

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邓蒂斯已经被他的话语说服了,于是他不再奢求,站起来,小心谨慎地把挖出的碎块整理好,把床推回顶住墙壁。

从这时起,邓蒂斯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可以肯定地说,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整天在牢里乐癫癫地踱来踱去,有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黑夜降临了,邓蒂斯以为他的邻居将趁寂静和黑暗之际重新与他接头。他想错了,一夜过去了,在他焦灼的期待中,没有任何声音来召唤他。

在翌日清晨,狱卒来过后,正当他把床从墙边移开时,突然听到间歇性的三声叩响,他赶紧跪了下来。

“是您吗?我在这儿。”邓蒂斯说道。

“您那边的狱卒走了吗?”那个声音问道。

“走了,”邓蒂斯答道,“他要到晚上才来,我们有十二个小时的自由。”

“那么我可以出来了?”

“啊!可以,可以!现在就出来,别拖了,我求您。”

邓蒂斯一半身子钻在洞里,他双手撑着的一块地面突然间向下陷塌,他赶紧往后退。

这时,一大块泥土和石头迅速落入一个刹那间张开的洞口里,这个洞正巧位于自己挖掘洞口的下方。在这个阴暗的、无法目测深度的洞底下,一颗脑袋露了出来,然后是双肩,继而露出了整个人,这个人相当灵活地钻了出来。